镇西的窑厂像头蛰伏的巨兽,黑黢黢的烟囱刺破灰蒙蒙的天,砖墙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苔藓,苔藓缝隙里嵌着细小的骨瓷碎片,在微弱的天光下闪着冷光。我们刚靠近窑门,就闻到股焦糊的甜香,像烧化的瓷釉混着烤焦的皮肉,钻进鼻腔时黏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咳不出来。
“门是开着的。”大哥攥着我的手腕,掌心的冷汗浸得人发黏。窑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橘红色的光,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还有金属碰撞的“叮当”声,像有人在敲打烧红的铁器。
布偶突然用针尖指着门楣,声音发颤:“那里……有娃娃。”
门楣上挂着个铁钩,钩上悬着个完整的骨瓷娃娃,比镇里见到的都要大,穿着件暗红色的小袄,袄角绣着圈黑色的花纹,仔细一看竟是用人的头发编的。娃娃的眼睛是两颗黑琉璃珠,正对着我们,珠面上映出我们扭曲的影子,像被揉皱的纸人。
“进去。”大哥推了我一把,自己先迈过门槛。脚刚落地,就听见脚下传来“咔嚓”声,低头看时,窑底的泥土里嵌着无数细小的骨头,白森森的,混着烧熔的瓷块,像撒了一地的碎牙。
窑里比外面暖和,空气中漂浮着无数金色的光点,凑近了才发现是未燃尽的骨粉。正中央的窑炉烧得通红,火光里站着个穿黑布褂的男人,背对着我们,手里拿着把长柄铁钳,正从炉里夹出个滚烫的骨瓷坯,坯上隐约能看出是个孩子的形状,四肢还没完全成型,像团被揉过的白泥。
“来了。”男人的声音像被窑火熏过,带着股焦炭的沙哑,他缓缓转过身,脸上蒙着块黑布,只露出双眼睛,眼珠是浑浊的黄,像两块被烧裂的琉璃,“守瓷人把笔给你们了?”
我握紧掌心的补瓷笔,笔尖的暗红色釉料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光:“你是开窑人?”
他没回答,只是用铁钳指了指窑炉旁的木架。木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骨瓷坯,有的已经上了釉,有的还只是白坯,每个坯上都刻着个名字,笔画歪歪扭扭,像孩子写的。其中一个坯上刻着“阿蓝”,旁边还画了朵小小的紫花,和阿蓝裙角的一模一样。
“她的坯早就备好了。”开窑人笑了,黑布下的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上一任守瓷人特意嘱咐的,说这孩子的骨头细,烧出来的瓷最白。”
阿蓝突然尖叫起来,转身就往窑外跑,却被无形的东西绊倒,摔在地上。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脚踝和地面粘在了一起——泥土里渗出白色的瓷浆,正顺着她的裤脚往上爬,像无数只细小的手,要把她拖进地里。
“别费力气了。”开窑人用铁钳敲了敲窑壁,“骨瓷镇的泥土里混着瓷土和骨灰,外来人只要踩进来,就会被慢慢‘瓷化’。你们看她的手。”
我们低头看向阿蓝的手,她的指尖已经泛出瓷釉的光泽,指甲盖变得又硬又脆,刚才摔倒时蹭到的地方,竟裂开了道细小的白痕,像瓷器上的冰裂纹。
布偶扑过去想用针挑开瓷浆,却被开窑人用铁钳拦住,铁钳上的高温烫得布偶的针“滋啦”作响:“别碰!越碰瓷化得越快。当年上一任守瓷人就是这样,想救个外来的孩子,结果自己被拖进了窑里。”
他突然指向窑炉深处,火光里隐约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像具被烧融的骨架,嵌在窑壁上,骨头缝里还残留着些蓝色的布料碎片——是阿蓝同款的蓝布裙。
“她是自愿的。”开窑人的声音低沉下来,黄眼珠里闪过丝复杂的情绪,“守瓷人每代都这样,以为能救谁,最后都成了窑火的养料。”
大哥突然从怀里掏出那罐种子,罐子在火光下微微发亮:“老板娘说这种子能看见想见的人,它能不能……”
“不能。”开窑人打断他,铁钳重重砸在地上,“这窑烧的不是瓷,是魂。每个骨瓷娃娃里都封着个孩子的魂,烧得越久,瓷越白,魂就越难出来。你们带来的种子,顶多能让你们多看几眼他们生前的样子。”
他的话音刚落,木架上刻着“阿蓝”的瓷坯突然裂开道缝,缝里渗出黑色的液体,在坯面上画出个小小的人影——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给紫花浇水,旁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手里拿着支补瓷笔,温柔地看着她。
“是上一任守瓷人。”阿蓝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尖的瓷化已经蔓延到手腕,“她是我妈妈……我想起来了,她当年就是在这里把我送走的,说骨瓷镇太危险……”
瓷坯突然“啪”地碎裂,黑色的液体溅在地上,瞬间被泥土吸收。开窑人叹了口气,用铁钳夹起碎片扔进窑炉,火苗“腾”地窜高,映得他的黄眼珠发亮:“她早就知道你会回来。守瓷人的宿命就是这样,送走想保护的人,自己留下补永远补不完的裂痕。”
窑外突然传来密集的“咔哒”声,像无数双骨瓷鞋在奔跑。开窑人脸色骤变:“他们来了!那些被瓷化的镇民,天黑后就会变成活瓷人,见人就抓,扔进窑里当新料!”
他突然拽起我,把补瓷笔塞进我手里:“这笔能暂时挡住瓷化,快去后院的古井!井里有‘洗瓷水’,能洗掉身上的瓷浆!记住,千万别让井里的东西抓住你的手,那是历代守瓷人的怨念化成的!”
阿蓝的脚踝已经完全瓷化,变成了白色的瓷柱,根本拔不出来。大哥咬咬牙,从包里掏出打火机——现实世界的打火机,在烟火巷曾驱散过虚妄的东西,“我留下断后,你们带阿蓝走!”
“不行!”我刚要反驳,就被大哥推到开窑人身边,“别废话!种子还在你那儿,七天后得开花给老板娘看!”
他按下打火机,火苗“噌”地窜起,落在窑底的骨头上,竟燃起幽蓝色的火焰。那些骨瓷坯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坯上的名字发出凄厉的尖叫,像无数个孩子在哭。
“快走!”大哥背对着我们,手里的火苗越来越旺,“告诉老板娘,烟火巷的糖画龙,我替她记住了!”
开窑人拽着我和布偶往后院跑,阿蓝被布偶用针缠着,像拖着个沉重的瓷娃娃。身后传来大哥的喊声,混着骨瓷碎裂的脆响和活瓷人的嘶吼,还有那幽蓝色的火焰,在火光里烧得像条愤怒的龙。
后院的古井在月光下泛着白,井栏上布满了抓痕,像无数人曾在这里挣扎。井水漆黑,看不到底,却能听见里面传来“咕嘟咕嘟”的响,像有什么东西在水底呼吸。
“把笔伸进井里。”开窑人的声音发紧,“洗瓷水会顺着笔爬上来,能暂时护住阿蓝。但只能用一次,用完笔就会碎。”
布偶咬着牙把补瓷笔伸进井里,笔尖刚碰到水面,井水突然剧烈翻涌起来,无数只苍白的手从水里伸出,抓向我们的脚踝,手背上都有个小小的紫花印记——是历代守瓷人的手。
“小心!”开窑人用铁钳去打那些手,铁钳碰到水面的瞬间,竟被腐蚀出无数个小洞,“它们想把你们拉下去当新的守瓷人!”
补瓷笔突然发出耀眼的红光,顺着笔身爬上来的不是洗瓷水,而是暗红色的釉料,像血一样,滴在阿蓝的瓷化处,竟慢慢融化了那些白色的瓷浆。
“成功了!”布偶刚要欢呼,就看见补瓷笔开始出现裂痕,从笔尖蔓延到笔杆,“咔嚓”声越来越响。
井里的手突然抓住了阿蓝的手腕,阿蓝尖叫着被往井里拖,布偶死死拽着她的另一只手,针脚都快崩开了。我扑过去帮忙,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井水,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
守瓷人在窑里烧瓷,眼泪滴在坯上,烧成黑色的泪痕;
开窑人蒙着黑布,把自己的孩子送进窑炉,脸上的黑布被血浸透;
阿蓝的妈妈站在古井边,把补瓷笔扔进井里,自己转身走进窑火里,蓝布衫在火中开出朵巨大的紫花……
“江离!”布偶的喊声把我拉回现实,阿蓝的半个身子已经探进井里,手腕上的紫花印记正在发光,和井里的手背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补瓷笔“啪”地碎裂,暗红色的釉料溅了我们一身。开窑人突然扑过来,用铁钳夹住阿蓝的腰,往回拽:“她是最后一个守瓷人的孩子,不能被拉下去!”
就在这时,窑厂的方向传来声巨响,像是窑炉爆炸了。活瓷人的嘶吼声突然消失,只剩下风穿过烟囱的呜咽。开窑人愣了愣,黄眼珠里闪过丝惊恐:“他把自己当燃料了……那小子,把整座窑炸了……”
井里的手突然松开,缩回水里,井水渐渐平静下来,只留下圈圈涟漪,像无数个未完成的拥抱。阿蓝瘫坐在地上,手腕上的紫花印记慢慢变淡,瓷化的地方开始恢复血色,只是皮肤下还残留着淡淡的白痕,像道永远不会消失的记忆。
开窑人摘下脸上的黑布,露出张布满烧伤的脸,左脸颊上有个小小的紫花疤痕,和阿蓝的一模一样。“我是她爸爸。”他看着阿蓝,声音里带着哽咽,“当年是我亲手把她妈妈送进窑里的,因为只有守瓷人的骨头烧的窑,才能暂时镇住这些怨念……”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骨瓷哨,哨身上刻着朵紫花:“这是她妈妈留给他的,说等阿蓝回来,就吹三声,能让井里的怨念安静下来。”
布偶突然指向窑厂的方向,那里亮起一点幽蓝色的光,像颗星星:“是大哥的打火机!他还活着!”
我们往窑厂跑时,开窑人突然叫住我们:“记住,骨瓷镇的裂痕补不完,因为人心的裂痕永远都在。但只要还有人记得,那些碎了的念想,就不算真的消失。”
窑厂的废墟里,幽蓝色的火苗还在燃烧,照亮了大哥趴在地上的身影,他怀里的种子罐摔在旁边,罐口裂开道缝,里面的种子掉出来,落在滚烫的窑土里,竟开始发芽,冒出点嫩绿的芽尖。
大哥的手背上,沾着点白色的瓷粉,像道细小的裂痕。他看见我们,虚弱地笑了笑:“老板娘的种子……挺耐旱啊。”
风里的焦糊味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股淡淡的泥土香。布偶扶着大哥站起来,阿蓝攥着那个骨瓷哨,哨身上的紫花在火光下闪着光。我看着废墟里那些未烧尽的骨瓷碎片,突然明白开窑人的话——有些裂痕不必补,因为那些爱过、痛过、挣扎过的痕迹,本就是生命该有的样子。
而古井里的呜咽,窑火中的叹息,还有大哥手背上那道淡淡的瓷痕,都在告诉我们:这个诡异的世界里,藏着的不只是恐惧,还有无数个用生命守护的、关于“记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