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骨瓷镇时,天刚蒙蒙亮,晨雾像层薄纱裹着镇子,那些悬在屋檐下的骨瓷娃娃在雾里若隐若现,竟少了几分诡异,多了些易碎的温柔。镇口的老槐树底下,昨天那个佝偻着背的老婆婆不见了,原地摆着个半人高的骨瓷娃娃,穿着灰布衫,手里拄着瓷拐杖,脸上的皱纹刻得深浅分明,连眼角的泪痣都栩栩如生。
“是她。”阿蓝指着娃娃的领口,那里绣着朵褪色的紫花,和她妈妈留在瓷哨上的图案如出一辙,“昨天她还跟我说,等雾散了就给我讲守瓷人的故事。”
布偶伸手碰了碰娃娃的肚子,指尖传来“空”的声响:“里面有东西。”
开窑人——现在我们知道他叫老顾,阿蓝的爸爸——用铁钳轻轻敲了敲娃娃的后背,“咔哒”一声,瓷壳裂开道缝,里面掉出卷泛黄的羊皮纸,展开来是张地图,边缘磨损得厉害,画着弯弯曲曲的路线,终点标着个歪歪扭扭的“影”字,旁边画着个提线皮影人,两只眼睛是用黑色骨瓷珠嵌的,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皮影村。”老顾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路线,黄眼珠里闪过警惕,“比骨瓷镇邪性多了。听说那里的人不用脚走路,全靠线牵着,谁要是被线缠上,魂魄就会被缝进皮影里,永世不得超生。”
大哥刚包扎好的手臂还在渗血,他凑过来看了眼地图,突然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滴在“影”字上,晕开朵暗红色的花:“老板娘说过,这些地方是连在一起的,像串珠子,我们得一颗颗走过去。”
阿蓝攥着瓷哨,哨身被手心的汗浸得发亮:“我妈妈的日记里提过皮影村,说那里的皮影能映出人的前世,但是……”她顿了顿,声音发颤,“看了的人,会慢慢变成皮影,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布偶突然指着地图边缘的皮影人,声音发紧:“你们看它的线,好像是用头发编的。”
我们凑近了才发现,画里连接皮影人手脚的细线,果然是用极细的发丝勾出来的,密密麻麻,像无数条小蛇缠在一起。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些发丝的末端,都缠着个小小的名字,其中一个赫然是——“江离”。
我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抚过那个名字,羊皮纸竟微微发烫,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纸里钻出来。
“走吧。”大哥把地图折好塞进怀里,扶着老顾的胳膊站起来,“早去早回,别让老板娘等急了。”
老顾却摇了摇头,指了指骨瓷娃娃:“我得留下。这窑得有人守着,不然瓷化的镇民醒过来,又会去抓孩子。”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瓷瓶,递给阿蓝,“这里面是洗瓷水,能应付皮影村的线。记住,看到穿红衣的皮影人,千万别跟它对视。”
阿蓝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瓷瓶上,“叮咚”一声脆响:“爸……”
“傻孩子。”老顾摸了摸她的头,烧伤的脸上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等你回来,爸给你烧个最白的瓷娃娃,比你妈妈当年的那个还好看。”
我们离开时,身后传来骨瓷娃娃碎裂的声音,回头看时,老顾正把娃娃的碎片一块块捡起来,扔进旁边的小窑里,火苗“腾”地窜起,映得他的影子在窑壁上拉得很长,像个守护着秘密的巨人。
往皮影村去的路是条窄窄的田埂,两旁的野草长得比人高,草叶上挂着的露珠里,竟都映着个小小的皮影人,随着露珠滚动,皮影人的手脚也跟着动,像在跳舞。
“它们在看我们。”布偶把针捏得紧紧的,针尖对着露珠里的皮影人,“这些露珠像镜子。”
话音刚落,大哥突然“哎哟”一声,低头看去,脚踝被根透明的线缠住了,线的另一头隐没在草里,拉得紧紧的。他想扯断,线却像有生命似的,顺着脚踝往上爬,所过之处,皮肤立刻泛起层青灰色,像被涂了皮影的颜料。
“是皮影线!”阿蓝急忙拧开瓷瓶,倒出点洗瓷水洒在线上,线“滋啦”一声缩了回去,留下道浅浅的红痕,“老顾说这线沾了洗瓷水会暂时失灵,但不能多用,会引来更厉害的东西。”
草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无数条透明的线从四面八方钻出来,像张巨大的网,朝我们罩过来。布偶突然举起补瓷笔的碎片——昨天在古井边碎掉的笔,碎片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釉料,那些线一碰到釉料就像被烫到似的,纷纷后退。
“有用!”布偶眼睛一亮,把碎片分给我们,“拿着这个!”
我们举着碎片往前冲,线网被釉料烫出个个洞,露出条通路。跑出野草堆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却发现大哥的后背多了个淡淡的皮影影子,像有人用墨笔在他衣服上画了个小人,手脚的位置还连着细细的线。
“这是……”阿蓝的声音发颤。
大哥摸了摸后背,没什么感觉,他笑了笑:“估计是刚才被线扫到了,没事。”
但我注意到,那个皮影影子的嘴角,正微微上扬,像在笑。
前面的路突然开阔起来,出现个村子,村口的牌坊上刻着“皮影村”三个字,字是用皮影的材料做的,风吹过,“哗啦”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村里静悄悄的,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着皮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连表情都刻得活灵活现,只是眼睛都是黑洞洞的,没有眼珠。
“它们好像在动。”布偶指着个穿红衣的皮影女人,刚才明明是侧脸对着我们,现在却正过来了,黑洞洞的眼睛对着我们的方向。
阿蓝突然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那个红衣皮影女人的领口,也绣着朵紫花,和她妈妈、和镇口的骨瓷娃娃一模一样。
更诡异的是,女人的皮影线,正缓缓朝我们伸过来,线的末端,缠着个名字:
“阿蓝。”
阿蓝的脸色瞬间惨白,攥着瓷哨的手指关节泛白,哨身被捏出了细密的裂纹。“它……它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眼睛死死盯着那根缠着名字的线,仿佛那是什么会噬人的毒蛇。
大哥伸手将阿蓝护在身后,后背的皮影影子不知何时变得清晰了些,连带着他的动作都有些僵硬。“别慌,”他声音低沉,举着补瓷笔碎片的手稳如磐石,“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话音刚落,村口牌坊上的“皮影村”三个字突然活了过来。笔画拆开重组,化作三个手持皮影戏杆的黑影,杆尖的线如同蛛丝般弹射而出,直取我们面门。布偶反应最快,挥起碎片劈向丝线,暗红色釉料在阳光下爆发出刺眼的光,丝线遇光即燃,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往村西头跑!”大哥喊道,他注意到那些挂在门口的皮影虽然眼珠漆黑,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村西那座高耸的皮影戏台。
奔跑间,两侧房屋的皮影开始躁动。穿蓝布衫的皮影老汉转动脖颈,黑洞洞的眼窝对准我们;梳双丫髻的皮影姑娘提起裙摆,丝线从袖口钻出,像毒蛇般缠向我们的脚踝;连趴在门槛上的皮影狗都支起耳朵,嘴里吐出细线组成的獠牙。
布偶边跑边回头,突然指着阿蓝的头发:“你的头发!”
阿蓝伸手一摸,竟摸到几根丝线缠绕在发间,线的另一端连着个梳同款发髻的皮影姑娘,正对着她歪头笑。那姑娘的皮影脸上,赫然是阿蓝的模样,只是眼睛依旧是两个黑窟窿。“洗瓷水!”阿蓝慌忙掏出瓷瓶,倒出些水抹在发丝上,丝线立刻蜷成了团,焦黑如炭。
村西头的戏台越来越近,台上挂着层厚厚的幕布,隐约能看见幕布后有人影晃动,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唱腔,像是在演一出古老的皮影戏。戏台柱上缠着无数丝线,线的末端都系着个小小的名字牌,风吹过时,牌片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仔细听,竟都是我们几人的名字。
“它们早就等着我们了。”大哥的声音带着寒意,后背的皮影影子已经蔓延到了脖颈,像块深色的胎记,“布偶,用碎片划开幕布!”
布偶纵身跃起,碎片划过幕布的瞬间,唱腔戛然而止。幕布后,无数皮影人悬挂在横梁上,密密麻麻,如同倒挂的蝙蝠。最中间的皮影人穿着红衣,面容与阿蓝一般无二,手里举着块牌子,上面用血写着:“归位”。
红衣皮影人缓缓抬头,黑洞洞的眼窝里突然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在下巴处汇成线,滴落在戏台的木板上,晕开一朵朵血花。“阿蓝……回家了……”它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在同时低语,丝线突然暴涨,如潮水般朝我们涌来。
大哥将阿蓝往前一推:“带布偶走!去戏台底下的暗门,老顾说过那里有出路!”他转身冲向红衣皮影人,补瓷笔碎片在他手中化作利刃,后背的皮影影子突然活了过来,与他动作同步,挥出的丝线竟带着骨瓷的寒光。
“哥!”阿蓝哭喊着,却被布偶死死拽住。戏台木板下果然有块松动的板子,布偶撬开暗门,露出黑黢黢的通道。“快走!”
钻进去的瞬间,我回头望了一眼——大哥的身影正在被无数丝线缠绕,他后背的皮影影子越来越清晰,渐渐与他本人重合,而那红衣皮影人的嘴角,正向上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通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墙壁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细看都是人名,每个名字后都跟着个日期。阿蓝突然停住脚步,指尖抚过其中一行:“林晚……1927年8月15日……”这是她妈妈日记里提过的名字,那个据说死在皮影村的守瓷人。
“这里是……”布偶的声音发颤。
“是他们的墓碑。”阿蓝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个被皮影缠住的人,最后都会变成戏台的一部分。”她突然捂住嘴,因为墙壁上的名字正在蠕动,新的字迹正慢慢浮现,为首的正是大哥的名字。
通道尽头传来“咔哒”声,像是有人在拉动皮影杆。我们握紧碎片,警惕地望去,只见黑暗中走来个佝偻的身影,手里提着盏油灯,灯光照亮了他脸上的皱纹——竟是个皮影人,皮肤是泛黄的皮质,眼睛处嵌着两颗浑浊的玻璃珠。
“你们……是来找人的?”皮影人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木头,“找那个穿蓝布衫的小伙子?他刚被拉上台了,正演‘归位’那出戏呢。”
“你是谁?”布偶厉声问道。
皮影人抬起玻璃珠眼睛,指了指自己胸口的名字牌:“守台人。我在这儿待了六十年,就等着有人来打破这轮回。”他油灯往旁边一照,墙壁上露出幅雕刻——无数皮影人在台下看戏,台上的皮影演员正是他们自己,“这村子,是面镜子,照出每个人最害怕的东西。你妈妈当年就是在这里,看到了自己变成瓷娃娃的样子,才……”
“我妈妈怎么了?”阿蓝追问,声音发抖。
守台人叹了口气,油灯照向通道深处:“她把自己的影子刻成了皮影,镇住了最凶的那只皮影,代价是永远困在这里,成了戏台的柱子。你看那红衣皮影人脖子上的紫花,就是你妈妈的印记。”
阿蓝的眼泪瞬间决堤,顺着脸颊滴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埃。“所以……我妈妈从来没离开过?”
“她一直在等你。”守台人转身往深处走,“跟我来,或许还能赶在戏唱完前,把你哥哥拉出来。”
通道尽头连着戏台的后台,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皮影,其中一个穿蓝布衫的皮影正被丝线吊着,面容与大哥一般无二,只是眼睛已经变成了黑洞。红衣皮影人站在他对面,手里拿着针线,正将丝线缝进他的皮影身体里。
“住手!”阿蓝冲过去,瓷哨突然发出尖锐的鸣叫,红衣皮影人动作一滞,脖子上的紫花剧烈晃动。
守台人突然将油灯扔向戏台中央的火盆,火光“腾”地窜起,点燃了悬挂的皮影。“烧了它们!影子怕火!”
火焰中,红衣皮影人发出凄厉的尖叫,丝线在高温下融化成粘稠的液体。大哥的皮影身体开始冒烟,后背的影子却在快速消退。他猛地睁开眼,抓起地上的补瓷笔碎片,狠狠刺向红衣皮影人的心脏——那里,正嵌着块小小的紫花瓷片。
“妈……”红衣皮影人在火焰中化作灰烬,最后留下的,只有那块紫花瓷片,落在阿蓝手心。
我们跟着守台人从戏台另一侧的密道离开时,身后传来了皮影戏的最后一段唱腔,咿咿呀呀,像在诉说着无尽的思念。阿蓝攥着紫花瓷片,突然回头望向戏台,那里火光冲天,映得夜空一片通红,仿佛有无数人影在火中起舞。
“她真的……等了我这么多年。”阿蓝的声音哽咽,泪水却带着释然的温度。
守台人站在村口,目送我们远去,他的皮影身体在晨光中渐渐变得透明:“下一个守台人,该轮到我休息了。”他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融入清晨的薄雾里,只留下一盏闪烁着微光的油灯,立在村口的牌坊下,像颗永不熄灭的星。
走在离开皮影村的路上,阿蓝突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皮影——那是她昨晚偷偷剪的,穿着红衣,梳着双丫髻,脖子上缝着朵紫花。“妈妈,我们回家了。”她将皮影轻轻放进瓷瓶,塞回怀里,像是藏起了整个世界的温柔。
大哥走在最前面,后背的影子已经消失无踪,只是偶尔会下意识地摸向背后,像是还不习惯那份轻盈。布偶哼着不成调的歌,手里转着补瓷笔的碎片,阳光透过树叶洒在碎片上,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守台人说的话:“每个村子都是个结,解开了,人才能往前走。”或许我们要走的路,从来都不是去某个地方,而是解开心里那些缠了太久的结。
远处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那是老顾派来接我们的车。阿蓝突然跑起来,迎着晨光,像只挣脱了丝线的皮影,跑得又快又稳。大哥和布偶相视一笑,也跟了上去。
风里,似乎还残留着皮影戏的唱腔,只是这一次,不再阴森,反倒带着点轻快的暖意,像在祝福我们前路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