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凝在金銮殿的琉璃瓦上,映着殿内摇曳的烛火,碎成一片冰冷的星子。沈醉握着半出鞘的“碎影”,剑锋上还挂着未干的血珠,一滴,两滴,砸在金砖上,晕开小小的深色花痕,像是谁在这庄严之地,悄悄绣了朵无声的嘲讽。
阶下,残余的三十余名羽林卫正簌簌发抖。他们的甲胄歪歪扭扭,有的断了肩甲,有的护心镜裂成蛛网,最狼狈的那个,头盔滚落在脚边,露出一张被血污糊住的脸,牙齿打颤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格外清晰,像冬日里冻坏的柴禾在风中作响。
方才的厮杀声还没散尽,仿佛还萦绕在盘龙柱上。为首的那名千户,此刻正死死盯着沈醉脚边的一具尸体——那是他们的统领,半个时辰前还在叫嚣着“清君侧,诛奸佞”,此刻却瞪着双眼,喉咙上一道细细的血线,死不瞑目。而造成这一切的沈醉,不过是抬手,挥剑,动作干净得像掸去衣上的落雪。
“降,还是不降?”
沈醉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石子,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的眼神扫过那些人,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群困在陷阱里的野兽,盘算着它们还有几分挣扎的力气。
左手边的一个小旗手突然“噗通”跪倒,甲胄碰撞的声音惊得旁边几人一哆嗦。“沈大人饶命!小的是被胁迫的!”他涕泪横流,连滚带爬地往台阶下挪,“是王统领……是他说只要擒了陛下,就能封侯拜将,小的一时糊涂……”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掠过。
小旗手的话卡在喉咙里,变成嗬嗬的漏气声。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前多了个血洞,鲜血正汩汩往外涌,染红了身下的金砖。沈醉的剑不知何时已归鞘,仿佛方才那致命一击只是幻觉。
“胁迫?”沈醉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寒意,“方才你们砍向禁军兄弟的时候,可没提过‘胁迫’二字。”他缓缓踱步,黑色的衣袍在烛火下翻动,像暗夜里张开翅膀的蝙蝠。“这金銮殿的地砖,是前朝匠人用糯米汁混着青铜浇筑的,坚硬得很。只是……”他顿住脚步,看向脚边那摊逐渐凝固的血迹,“染了血,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阶下众人脸色更白。他们都是羽林卫里的老兵,见过血,也杀过人。可他们从未见过像沈醉这样的人——杀人时像切菜,说话时却带着种近乎诗意的残忍,仿佛每一个字都能化作利刃,剐在人心上。
“沈……沈大人,”一个百户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干涩,“我们……我们愿降。只要大人饶我等性命,我等……我等愿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沈醉挑眉,目光落在那百户腰间的令牌上,“你们的腰牌,是陛下亲赐的。如今却拿着它,闯进这金銮殿,指着陛下的鼻子叫骂。你说,这罪,用什么来‘立’?”
百户张口结舌,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他身后的几人也慌了神,有人偷偷摸向腰间的佩刀,却被沈醉一眼看穿。
“怎么?还想试试?”沈醉的手又按在了剑柄上,“方才你们王统领,也是这么想的。他说,我沈醉不过是个靠耍嘴皮子上位的文臣,没什么真本事。”他轻轻拔出半寸剑身,寒光映亮了他眼底的冷意,“结果,你们也看到了。”
那几人立刻松开了手,佩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不敢了!我们真的不敢了!”有人哭喊起来,“沈大人,求您开恩!我们家里还有老小……”
“家里有老小?”沈醉的声音陡然转冷,“那被你们砍死的禁军兄弟,他们就没有老小?方才被你们一箭射穿胸膛的内侍,他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猛地提高声音,震得殿内烛火都晃了晃,“你们举起刀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老小’二字?!”
三十余人被他吼得噤若寒蝉,连哭都不敢出声。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们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御座上,皇帝赵珩一直沉默着。他脸色苍白,紧紧攥着龙椅的扶手,指节泛白。方才的兵变让他受了惊吓,可此刻看着沈醉,他心里却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既怕沈醉的狠戾,又隐隐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镇住这混乱的场面。
旁边的太傅颤巍巍地开口:“沈……沈大人,依老臣看,这些人虽是逆党,但……但如今大势已去,不如……不如暂且收押,交由刑部审理,也显得我朝……我朝仁德……”
沈醉回头看了太傅一眼,眼神冷淡:“仁德?太傅可知,方才若非禁军拼死抵抗,此刻陛下的龙椅上,坐的是谁?这些人的刀,可不会跟你讲‘仁德’。”他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阶下众人身上,“不过,太傅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毕竟,活口,有时候比死人有用。”
他这句话,让阶下众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磕头:“谢沈大人开恩!谢沈大人开恩!”
“别忙着谢。”沈醉冷冷道,“想活,可以。但得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价值。”他俯身,捡起地上那面掉落的头盔,掂量了一下,“你们王统领,是怎么说服你们跟着他反的?背后还有谁?把你们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有半句假话……”他将头盔猛地掷在地上,“这玩意儿,就是你们的下场!”
头盔“嘭”的一声碎裂开来,铁片四溅。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那百户连忙道:“我说!我说!王统领是三天前接了一封密信,才突然召集我们的!他说……他说当今陛下昏聩,宠信奸佞,已经不配再坐这龙椅,有位‘贤主’愿意取而代之,只要我们助他一臂之力,日后定能荣华富贵!”
“贤主?”沈醉追问,“是谁?”
百户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王统领没说……他只说,事成之后,自然会有人露面。我们……我们也是被他许的高官厚禄迷了心窍,才……”
“没说?”沈醉冷笑,“看来你们的价值,也不过如此。”他朝殿外喊了一声,“禁军何在?”
殿外立刻冲进来一队禁军,个个盔明甲亮,手持长枪,气势凛然。
“将这些人拿下,严加看管。”沈醉吩咐道,“谁要是敢多说一个字,或者试图传递消息,直接斩了,不必上报。”
“是!”禁军齐声应道,上前将那三十余人反手捆绑起来。
那些人还想挣扎,却被禁军毫不客气地用枪托砸在腿弯,一个个跪倒在地,只能被拖着往外走。走到殿门口时,一个老兵突然回头,嘶哑着嗓子喊道:“沈大人!我知道一件事!王统领昨夜见过礼部侍郎!他们在角门那里说了很久的话!”
沈醉眼神一凝:“礼部侍郎?哪个礼部侍郎?”
“是……是张敬之!”老兵急声道,“我亲眼看见的!王统领塞给了他一个锦盒!”
沈醉点了点头:“记下了。若此事属实,可免你一死。”
老兵如蒙大赦,被禁军拖着消失在殿外。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
赵珩松了口气,扶着龙椅的扶手,想要站起身,却双腿一软,差点摔倒。旁边的内侍连忙上前扶住他。
“陛下无碍吧?”沈醉走过去,目光扫过皇帝苍白的脸,语气听不出情绪。
“无妨……无妨。”赵珩摆了摆手,声音还有些发颤,“沈爱卿……今日多亏了你。若非你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啊。”
沈醉垂下眼,淡淡道:“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护驾,本就是臣的职责。”
太傅也上前道:“沈大人当机立断,诛杀逆党,实乃我朝之幸,陛下之幸啊。只是……那礼部侍郎张敬之……”
“张敬之?”沈醉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看来,这金銮殿的血,还没流够。”他抬眼看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不过没关系,夜还长着。”
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仿佛这暂时的平静,不过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序幕。而他,沈醉,便是那在风暴中,执剑而立的孤影,冷眼看着这世间的魑魅魍魉,一一现形。
地砖上的血迹,在烛火下泛着暗红的光,像一朵正在缓缓绽放的毒花。沈醉知道,这场闹剧,才刚刚开始。那些藏在暗处的人,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绝不会因为这区区三十余人的投降,就彻底沉寂。
他转身,看向赵珩:“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臣护送您回寝宫吧。”
赵珩点了点头,被内侍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下御座。经过沈醉身边时,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臣子。月光从殿门照进来,落在沈醉的侧脸,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像一幅笔法冷峻的水墨画,带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沈爱卿,”赵珩忽然开口,“那些……那些俘虏,真的要……”
“陛下放心。”沈醉打断他,声音平静,“有用的人,臣不会让他们死。没用的人……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赵珩沉默了。他知道,沈醉说的是实话。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仁慈有时候,就是取死之道。
沈醉跟在皇帝身后,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金銮殿。那些倒下的尸体已经被拖了出去,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却挥之不去。他想起刚才那个老兵的话,张敬之……那个平日里总是笑眯眯,一副老好人模样的礼部侍郎,居然也牵扯其中?
有意思。
沈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剑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他倒要看看,到底有多少人,藏在这朱墙之内,做着那“取而代之”的美梦。
夜风吹进殿内,卷起地上的几片衣角碎片,打着旋儿飞向黑暗。沈醉抬头,望向天边那轮被乌云遮住大半的月亮。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这皇城之内,从来就没有什么永恒的安宁。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冷声道:“走吧。”
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中,只留下满殿摇曳的烛火,和那抹散不去的血腥气,在寂静的金銮殿里,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而远处的宫墙之外,似乎有更浓重的阴影,正在悄然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