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的家宴,从来不只是吃饭。
水晶灯折射出冰冷的光,映照着长桌上纤尘不染的银质餐具。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精心烹调后的香气,更浓郁的,是一种无声的、关于身份、地位与亲疏远近的秩序感。孟沁穿着付闻樱亲自挑选的、料子挺括的小礼服,坐在指定的位置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被严格塑形的小松。
她知道,从踏入这个餐厅开始,考核就已经启动。每一个眼神,每一次举箸,每一句应答,都关乎付闻樱脸上那难以察觉的满意或失望的刻度。
孟怀瑾坐在主位,与几位叔伯谈笑风生,话题围绕着政策风向、市场波动,那些术语对八岁的孩子而言如同天书。孟沁安静地吃着面前瓷盘里切割得大小均匀的食物,咀嚼无声,眼神却像最精密的雷达,不着痕迹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她在观察。观察各位叔伯与孟怀瑾交谈时的微表情,观察他们带来的家眷彼此间的眼神交流,观察谁说话时付闻樱的指尖会无意识摩挲杯壁,观察孟宴臣在应对长辈问询时,那刻意模仿父亲的、少年老成的姿态。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行为。她并不理解那些商业暗语或政治机锋,但她能敏锐地捕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权力的隐晦流向,以及包裹在礼貌笑容下的真实情绪。这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仿佛大脑深处某个沉睡的区域,被这种复杂的人际磁场轻轻触动了。
一位姓王的伯伯,笑声洪亮,频频举杯向孟怀瑾敬酒,言语间极为热络。但孟沁注意到,他每次大笑时,眼底都毫无波澜,反而在孟怀瑾提及某个地产项目时,搭在桌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付闻樱正与王伯母轻声交谈,内容是关于某位大师的画作。孟沁忽然放下勺子,用清亮又不失童稚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插入了一句从付闻樱平日闲聊中听来的、关于那位画家早期与晚期风格差异的点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临近的几位女士听见。
王伯母有些惊讶地看向她,随即笑着对付闻樱说:“闻樱,你这女儿了不得,小小年纪懂得真多,教养真好。”
付闻樱唇角微扬,是一个克制的、代表认可的弧度。她看了孟沁一眼,没说话,但眼神里传达的意思明确——表现合格。
孟沁低下头,继续小口吃东西,心中并无得意,只有一种完成高难度任务后的轻微虚脱感。她不知道刚才那句点评为何会脱口而出,只是觉得在那个瞬间,那样做是“正确”的,能恰到好处地佐证付闻樱的“教导有方”,也能在不经意间,展示孟家下一代的“底蕴”。
宴席过半,话题不知怎的绕到了孩子们的教育上。另一位李叔叔笑着问孟沁:“小沁,听说你期末考试拿了双百?将来想做什么?像你爸爸一样做大企业家,还是像你妈妈一样当优雅的夫人?”
全桌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聚集过来。
这是一个看似随意,实则刁钻的问题。说得太有野心,显得浮躁;说得太普通,又显得孟家培养无力。
孟沁放下筷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抬起小脸,眼神清澈,带着属于这个年龄的天真,却又混合着一丝超龄的沉稳。她用付闻樱教导的、不急不缓的语速回答:
“李叔叔,我现在只想好好学习,把基础打牢固。爸爸说根基稳才能建高楼,妈妈说要内外兼修。我还小,要多听爸爸妈妈和老师的话,以后的事情,要等学到了更多本事才能想清楚。”
她没有给出具体答案,却句句呼应了孟怀瑾和付闻樱的教育理念,既表现了谦逊好学,又暗合了孟家步步为营的作风。
孟怀瑾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付闻樱端坐着,面无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毫米。
李叔叔哈哈一笑,对着孟怀瑾举杯:“老孟,后继有人啊!”
家宴在看似宾主尽欢的氛围中接近尾声。孟沁跟着付闻樱起身送客,礼仪周到,无可挑剔。
回到客厅,只剩下自家人。付闻樱这才看向孟沁,淡淡道:“今天表现尚可。”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王伯母送的那套进口画笔,明天让阿姨拿给你。”
“谢谢妈妈。”孟沁乖巧应道。
她知道,这微不足道的奖励,代表着付闻樱某种程度的认可。但她更在意的是家宴上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以及自己应对时,那种仿佛被无形之手引导着的、“正确”得近乎诡异的熟练。
她转身上楼,经过书房时,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孟怀瑾低沉的声音,似乎在电话里与人确认着什么“……那边的评估报告,明天一早必须放在我桌上……”
孟沁的脚步没有停留,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宴席上那个王伯伯虚假的笑容,以及他手指蜷缩的细节。
一个完全不该属于八岁孩子的、冰冷而精准的判断,无声地浮现在心底——
那个人,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