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孟家大宅沉入一片静谧。孟沁躺在柔软得几乎能将人淹没的床铺上,却毫无睡意。黑暗中,家宴上王伯伯那张笑容过盛的脸,和他指尖那瞬间的蜷缩,反复在她脑海中闪现。
一种强烈的、近乎直觉的不安,在她心口盘踞。这感觉如此清晰,压过了应付整场家宴带来的疲惫。她知道自己应该告诉爸爸妈妈。这不是告状,这是一种……预警。就像在孤儿院里,看到年纪大的孩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她会本能地避开一样。
但是,怎么说?
直接跑过去说“我觉得王伯伯不可信”?证据呢?只是一个孩子的“感觉”,基于一个笑容和一个小动作?这听起来太可笑,太不“孟家”了。孟家讲究证据,讲究逻辑,讲究体面。
她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浮雕花纹。付闻樱冷静审视的目光,孟怀瑾不怒自威的神情,在她眼前交替出现。她不能莽撞。一次不得体的“告密”,可能比一个潜在的“不可信”更让付闻樱失望。
必须换一种方式。
第二天早餐时,气氛一如既往的安静。孟怀瑾在看早报,付闻樱在慢条斯理地用餐。孟沁吃得比平时更慢,似乎在斟酌词句。
“爸爸,妈妈,”她放下牛奶杯,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孩子的好奇,“昨天家宴上,王伯伯笑起来声音好大呀。”
孟怀瑾从报纸上方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付闻樱动作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孟沁继续用天真不解的语气说:“他跟您说话的时候,笑得最开心了。不过……”她微微歪头,像是在努力回忆,“他每次笑完,眼睛都好像……好像没什么变化,跟我看动画片里那个假装开心的狐狸有点像。”
她用了最幼稚的比喻,将观察到的“眼底无波”包装成了童言童语。
付闻樱执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孟沁仿佛没看见,又转向孟怀瑾,小手比划着:“还有哦爸爸,王伯伯听您说到……嗯,那个盖大楼的事情的时候,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手指头这样……偷偷缩了一下。”她模仿着那个细微的动作,“就像我上次不小心打碎杯子,心里害怕时那样。”
她将“地产项目”模糊成“盖大楼的事情”,将观察到的不自觉的紧张反应,类比于孩子犯错后的心虚动作。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孟怀瑾缓缓折起了报纸,目光落在孟沁脸上,带着审视,但更多的是探究。付闻樱也停下了动作,看向她,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这番“童言”背后的真相。
孟沁迎着他们的目光,眼神清澈见底,只有纯粹的表达欲,没有任何成年人世界的心机和算计。她知道自己必须看起来完全是无心之言,是基于儿童敏感直觉的分享,而非任何形式的挑拨或干预。
“小孩子,观察得倒仔细。”孟怀瑾最终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他重新展开报纸,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
付闻樱则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什么也没说。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
孟沁不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了多少作用。她不确定父母是否会因此而警惕,或者只是将其当作孩子的无稽之谈。
但在她起身离开餐厅时,听到付闻樱用一种极低的声音对孟怀瑾说:“……王家最近,确实在接触城东那块地。”
孟怀瑾翻动报纸的声音停顿了一瞬,并未回应。
孟沁脚步未停,径直走向楼梯。
她不知道“城东那块地”意味着什么,但她听懂了付闻樱语气里那一丝极淡的、被勾起的疑虑。
这就够了。
她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去做更多。她只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拉响了一次无声的警报。至于这警报是否能被听取,是否能避免可能的损失,那不是她能控制的。
她只是在这个庞大而精密的家族机器里,凭借着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敏锐,小心翼翼地,投下了一颗微不足道,却可能泛起涟漪的石子。
回到房间,她拿起那套新得到的进口画笔。笔杆冰凉,色彩斑斓。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属于八岁孩子的手,刚刚试图去触碰成人世界复杂而危险的边缘。
一种混合着后怕与某种奇异兴奋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