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最浓时,两封截然不同的录用通知,几乎同时抵达了孟家老宅的餐桌。
一封是给张承安的,来自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下属的政策研究室,职位是“助理研究员”。白纸黑字,盖着鲜红的印章,简约而庄重。
另一封是给孟望舟的,来自国坤集团总部行政部,职位是“行政专员”。用的是集团标准的录用函格式,透着规范的企业气息。
两张薄纸放在红木餐桌光洁的面上,让周末的家庭早餐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付闻樱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眼里有欣慰,也有复杂难言的感慨。孟怀瑾戴着老花镜,把两张通知都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然后轻轻放下,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许沁和张皓萭坐在一起,目光主要落在承安那张通知上。孟宴臣和陆云筝则更关注自己儿子那一份。
承安和望舟——家里习惯叫舟舟,但当着本人的面,现在都开始叫大名了——两个年轻人并排坐着。承安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衬衫,神色平静,眼神清澈中带着惯有的思索感,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望舟则是一身休闲西装,坐姿挺拔,眉眼间有孟宴臣年轻时的锐利,但更多了几分陆云筝赋予的书卷气和跳脱,此刻他手指在桌沿无意识地敲了敲,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挺好。”孟怀瑾终于放下茶杯,打破了沉默,声音平稳,“一个进庙堂,磨砺眼光,学习怎么从上面看事情;一个入商海,从最实处摸爬,知道柴米油盐从哪里来。路子不同,根子还是一个。”
付闻樱接话,语气带着心疼:“研究室…会不会太清苦了?听说经常加班写材料。舟舟这个行政专员,具体都做什么呀?端茶送水整理文件?宴臣,不能安排个更…更合适点的起点吗?”
孟宴臣看向母亲,温和但坚定:“妈,国坤有国坤的规矩。越是自家人,越要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做起。看清了基层怎么运转,才知道将来发出去的指令,会落到哪里,会变成什么样。”他转头看向儿子,“望舟,你自己怎么想?”
孟望舟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又飞快地扫过母亲陆云筝——她正用那种特有的、略带审视和鼓励的眼神看着他。“我没问题。”他开口,声音清朗,“行政部挺好。爸当年不也是从项目助理做起的么?我懂。”
另一边,张皓萭也开口了,话是对着承安,却更像是说给所有人听:“政策研究室是个很好的平台,接触面广,能快速建立对宏观经济的整体认识。但那里也是‘材料森林’,观点碰撞激烈,很多时候,你写的东西可能石沉大海,也可能被改得面目全非。需要耐心,更需要定力。记住,你去那里,不是为了写漂亮的八股文章,而是要学着理解政策语言背后的现实逻辑、利益权衡和发展智慧。”他的语调平稳如常,但话里的分量,在座的人都听得明白。这不仅仅是父亲的叮嘱,更像是一位资深“圈内人”对初入者的提点。
承安认真点头:“我明白,爸。我想试试,把我对数字化、对‘灵枢’模式的一些观察和思考,放到更大的国家发展框架里去理解、去验证。也许,也能找到一些新的、自上而下的结合点。”
许沁一直安静听着,此刻才看向儿子,目光柔和:“记住你秦爷爷的话,‘医者意也’。写政策材料,某种程度上也像开方子,要对症,要权衡,要顾及整体。不同的是,你面对的是一个国家、一个行业复杂无比的‘身体’。多听,多看,多思,慎言。”
“我会的,妈。”承安郑重应下。
早餐在一种既有期许又略带凝重的氛围中结束。两个年轻人的道路,在这一天清晰地分叉,向着不同的方向延伸开去。
张承安的第一周,是在巨大的信息落差和思维转换中度过的。
政策研究室位于一栋颇有年代感的老楼里,氛围肃静,走廊里都飘着纸张和旧书特有的味道。他的工位在一个大开间的角落,对面是一位资深的研究员,姓吴,四十多岁,头发稀疏,眼镜片很厚,几乎全天候对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偶尔停下来对着屏幕上的数据图表皱眉沉思。
分配给承安的第一项任务是“资料收集与初步整理”,主题是“新形势下战略性新兴产业跨界融合的典型案例与政策需求”。带他的副处长只给了方向,没有具体范围。这意味着他需要自己划定边界,从海量的内部简报、行业报告、学术论文、甚至媒体报道中筛选信息。
最初两天,他有些无从下手。在学校,在母亲的平台,他处理的是相对边界清晰的技术或业务问题。而这里,“战略性新兴产业”涵盖哪些?“跨界融合”的标准是什么?“典型案例”如何选取才有代表性?每一个问题背后都是模糊地带。他试图引入一些量化分析模型,却发现很多关键数据要么缺失,要么口径不一,难以直接运用。
吴研究员看他对着屏幕发呆,难得主动开口,声音平淡:“别想着一步到位。先泡。把近三年相关部委的公开文件、重点领导的讲话、主流智库的报告都找出来,通读,别细究,先感受一下‘气候’和‘风向’。标注出出现频率高的关键词、反复提及的领域、以及…那些措辞微妙的‘新提法’。”
承安依言而行。他开始沉浸在那片由公文语言构成的“森林”里。起初觉得枯燥刻板,慢慢地,他品出些不同。某些词语的微妙变化,比如从“鼓励探索”到“有序引导”,从“健康发展”到“规范发展与安全并重”,背后往往对应着现实的复杂态势和政策的审慎调整。他也开始留意不同文件之间的“勾连”与“空白”,哪些领域是热点,哪些是盲区,哪些表述存在潜在的张力。
同时,他也在学习观察。观察处里同事们如何讨论问题——往往不是直接的观点交锋,而是旁征博引、用既定的政策语言或权威表述来支撑自己的倾向;观察一次小范围研讨会上的气氛,领导随口一句询问,下面的人如何领会和延伸。他发现,在这里,理解“语境”和“分寸”有时比提出“创新观点”更重要。
周末回家,他带着满脑子的“气候风向”和尚未理清的思绪。张皓萭没有问他具体工作,只在饭后散步时淡淡说了一句:“感觉到不同了?从解决一个具体问题,到理解一套运行规则,再到思考如何让规则更好地引导解决问题,这是不同的层次。你现在,在第一层到第二层之间。”
承安若有所思。他想起母亲那份“十页纸”,那或许已经是尝试触摸第三层的作品。
与此同时,孟望舟在国坤集团总部的日子,则是另一种现实的冲刷。
行政部位于集团大楼的中间楼层,灯火通明,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同事间的快速交谈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复印机粉尘的味道。他的工位在靠走廊的位置,透明玻璃隔断外是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的工作确实琐碎:接听部分内线电话并记录转达;协助收发、登记各部门流转的纸质文件;管理几个会议室的预约和基本布置;偶尔帮直管领导跑腿送急件,或是在大型会议时帮忙摆放席卡、调试设备。
第一天,他就因为不熟悉集团内部庞大的部门架构和领导分工,转接错了一个重要电话,虽然及时补救,仍被主管委婉提醒“要尽快熟悉”。第二天,他在整理一份需要多位领导会签的文件时,漏掉了其中一个不太活跃的副总,导致流程卡住半天。还有那些看似简单的会议室预约冲突,背后往往是部门间微妙的角力或信息不畅,需要他小心斡旋,而不是简单按规则处理。
更让他有些不适应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层级感”和“效率至上”。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交谈简洁直接,对实习生或新人的指点往往限于必要的工作步骤,很少有额外的交流。他听到同事们讨论KpI、预算、流程优化、成本控制,一切都围绕着可量化的指标和实际的效益。这和他从小接触的、父母辈那种更偏向战略布局、技术创新或生态构建的语境很不一样。
晚上和父母视频,陆云筝听完他的抱怨,笑了笑:“觉得大材小用?还是觉得商业世界太‘俗’?”
孟望舟抿了抿嘴,没承认,但表情默认了。
“儿子,”孟宴臣的声音传来,背景似乎是书房,“你知道国坤一年要交多少税,养活多少员工家庭,处理多少实实在在的物流、仓储、施工、销售细节吗?行政部的流转文件,每一份都可能关联着一个项目的审批、一笔款项的支付、一个合同的生效。你觉得琐碎,但这些琐碎保证了庞然大物能够基本顺畅地运转。不了解这些齿轮怎么咬合,给你发动机图纸,你也开不动。”
孟宴臣顿了顿,语气缓和些:“还有,别戴着‘孟家孙子’的眼镜去看人做事。放下这个,你才能看到真实的关系和规则。有时候,电梯里清洁工阿姨无意中说的话,比会议上ppt里的信息更有用。”
孟望舟怔了怔,缓缓点头。
一个月后的又一个周末家庭聚会。
两个年轻人身上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承安的话似乎更少,但偶尔提及某个政策领域时,眼神里多了些沉静的东西,那是大量阅读和思考沉淀下来的痕迹。望舟则收敛了些许跳脱,坐姿依旧挺拔,但言谈间会不经意带出些“流程”、“节点”、“沟通成本”这样的词汇。
饭桌上,话题不知怎的聊到了最近某地一个关于鼓励中医药创新的地方性法规草案争议。
承安斟酌着开口:“草案初衷是好的,但里面有几条关于数据权属和成果转化的条款,和上位法以及国家正在酝酿的更大范围的数据基础制度体系存在潜在冲突,也可能在实际执行中给‘灵枢’这类平台带来新的合规困扰。我感觉,起草者可能更关注短期激励,缺乏系统性考量。”
他的分析,已经带上了政策研究的框架感。
望舟接着话头,从另一个角度说:“国坤下面有个板块最近在接触一个中医药产业园的项目。我跟着听了几次内部讨论,投资部最头疼的就是这类不确定性。政策口径如果不清晰、不稳定,他们就算看到市场潜力,也不敢轻易下注,因为算不清合规成本和长期风险。最后往往会导致要么观望,要么只能去做那些最保守、同质化严重的项目。”
他从具体商业执行的角度,印证了承安提到的“执行困扰”。
许沁和张皓萭交换了一个眼神。孟宴臣和陆云筝也微微颔首。
许沁放下筷子,缓缓道:“这就是了。好的政策,需要在‘鼓励创新’和‘规范秩序’、‘长远布局’和‘短期见效’、‘顶层设计’和‘基层活力’之间找到微妙的平衡点。这需要制定者既能仰望星空,看清方向,又能脚踏实地,知道政策落到产业、落到企业、落到每一个具体项目和人的身上,会发生什么。”
她看向两个年轻人:“你们现在,一个在试着学习如何‘仰望星空’并描绘星图,一个在亲身感受‘脚踏实地’时的坑洼与阻力。这条路分开了,但目标或许有一天会再次交汇——为了制定出更能滋养创新、同时又让航行更安全稳健的‘规则’。”
夜深了,聚会散去。承安和望舟并肩走到院子里。
“感觉怎么样?”望舟问。
“像在学一门全新的语言,语法很复杂。”承安回答,“你呢?”
“像在重新认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巨兽,它在每一个细节上的呼吸,都和我以前想象的不一样。”望舟望着夜空,“不过,挺有意思。”
两人沉默片刻。
“加油。”
“你也是。”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也带着某种新鲜而充满可能性的气息。两条年轻的分途,在家族的注视与时代的脉搏中,正徐徐展开它们各自的轨迹。而上一代人知道,分途,或许正是为了将来更高维度的合流与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