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暑气蒸腾,连树上的蝉鸣都带着几分懒洋洋的倦意。
雍亲王府正院后头的东厢暖阁里,却门窗紧闭,只留南窗一条细缝通风。屋内墙角摆着两个冰盆,幽幽地散着凉意,驱散了些许闷热。二阿哥鄂鲁的摇篮,就安置在远离门窗、最为阴凉稳当的里间。他比弘晖小了近两岁,此刻正安静地睡着,只是这安静,总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孱弱。小脸依旧没什么血色,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偶尔在睡梦中会发出几声细弱的、小猫似的呜咽。
乳母张嬷嬷和专门拨来伺候鄂鲁的赵嬷嬷,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摇篮边。一个轻轻打着扇,驱赶可能扰了阿哥的蚊蝇,另一个则紧紧盯着鄂鲁的小脸和胸口起伏,生怕错过一丝异样。自从先福晋难产过世,这位嫡出的小阿哥便成了府里最精贵也最让人悬心的存在。王爷虽不常亲自来看,但福晋钮祜禄氏每日必来数次,过问饮食起居,吴大夫更是每隔三日必来请脉,风雨无阻。
比起刚出生时那几次惊险,鄂鲁的情况,至少在明面上,确实“好转”了些。最明显的迹象是,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稍有不慎便三五日低烧咳嗽(“小病”),或是一场风寒便需卧床半月、有性命之忧(“大病”)。在吴大夫持续不断的汤药、药浴、推拿等多管齐下的调理下,鄂鲁犯“小病”的间隔被拉长到了约莫三十日(一个月) ,而需要全力应对的“大病”风险周期,似乎也延长到了三个月左右。
这变化,足以让照料他的下人们稍稍松一口气,也让嫡母凌普在向宫里德妃、甚至康熙回话时,有了“日渐安稳”的切实依据。但只有最核心的几个人知道,这种“好转”,更像是将一根纤细至极的丝线,稍稍加固了一些,使其不那么容易骤然崩断,但丝线的本质,依旧脆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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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傍晚,吴大夫照例来请脉。诊脉、察舌、观气色,一套流程做得极仔细,又问了乳母阿哥近两日的饮食、睡眠、二便等详情。结束后,他照旧开了药方,并细细叮嘱了嬷嬷们一番护理要点。
然而,他并未像往常那样即刻告辞,而是对侍立在一旁的高无庸略一示意。
高无庸会意,对凌普福晋道:“福晋,吴大夫有些关于药材增减的细微处,需向王爷禀明,以免药性冲突。”
凌普心知肚明,点头温言道:“既如此,高谙达便带吴大夫去书房吧。王爷此时应在。”
她目送二人离开暖阁,转身继续查看鄂鲁今日用的药渣和剩下的汤药份量,神色平静,心中却微有波澜。她知道,能让吴大夫特意要去面禀王爷的,绝不会仅仅是“药材增减的细微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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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门窗紧闭,唯有书案上一盏明角宫灯,照亮一隅。
胤禛(青荷)已屏退左右,只留高无庸在门外守着。吴大夫垂手立在书案前,脸色是医者特有的沉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王爷,二阿哥的脉象,较之月前,沉取之时,似更弱一分。”吴大夫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虽表面看来,发病间隔延长,是为好转之兆。然此‘好转’,如同以参茸等大补之药,强行吊住一口元气,使其不坠。根基之虚损,非但未补,反而……似有加深迹象。”
胤禛(青荷)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说下去。”
吴大夫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极为艰难:“草民反复斟酌药方,结合二阿哥出生时体症及这数月调养反应,有一个推测……虽无十成把握,但恐有七八。”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胤禛(青荷),声音更沉,“二阿哥体内,似乎先天便带有一丝……极难化解的阴寒活血之毒。此毒并非后天沾染,更像是在胎里时,便已随着母体气血,一点点侵入了胎儿根本。”
书房内空气骤然一冷。
胤禛(青荷)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吴大夫:“何毒?”
吴大夫垂下眼,避开那骇人的视线,一字一顿道:“长期、大量服食‘息肌丸’一类药物,其核心药力中所含的麝香等物,药性酷烈,活血通经,最损女子胞宫及胎儿元气。 先福晋当年……若果真长期服用,那么二阿哥在胎中,便已深受其害。胞宫受损,母体孱弱,胎儿先天不足,气血两亏,心脉肾气皆弱。此乃胎里带来的根本之损,非寻常汤药所能逆转。草民如今所做一切调理,不过是以温和之法,尽力弥补些许,延缓其衰败之速,保其……暂且存活。”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寂静的书房里。
胤禛(青荷)闭上了眼睛。胸腔内,原身残存的那股暴戾与刻骨寒意,连同他自己知晓真相后的震怒,如同火山岩浆般轰然欲发。纯元……德妃……好一个“慈母”!好一场“恩典”!
然而,就在怒意即将冲垮理智的刹那,魂核处的 “青莲道种” 微微一震,一股清凉而混沌的气息悄然流转。同时,《清静宝鉴·神识篇》的心法自动运转,“清、静、明、极”四字真意如甘泉淌过心田。那焚心的怒火、蚀骨的恨意,被强行剥离、冷却、沉淀,化为最纯粹、最冰冷的杀意与算计,被牢牢锁在心底最深处,不再干扰他此刻的思绪。
他复又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波澜,只有绝对的冷静。“吴大夫,依你之见,鄂鲁……能养到多大?” 声音平稳得可怕。
吴大夫额头渗出细汗,却不敢擦拭,只谨慎答道:“回王爷,此等胎损,最忌急病、大惊、大寒大热。若能始终如今日这般,以最精细之法调养,避免一切风险,或可……或可平安度过幼年。但成年之后,体质必然远弱于常人,子嗣之上……恐亦艰难。且随时有早夭之险。” 他顿了顿,补充道,“草民已竭尽所能,后续调理,无非是在现有方子上微调,以适配阿哥成长。关键在于‘养’,而非‘治’。”
“本王明白了。”胤禛(青荷)缓缓道,“此事,除你之外,不得再有第三人知晓。福晋那里,只说阿哥先天体弱,需加倍精心即可。”
“草民明白。”吴大夫深深躬下身。
“至于大阿哥弘晖,”胤禛(青荷)话锋一转,语气略缓,“他的调理,看来颇有成效。”
提及弘晖,吴大夫神色稍松,语气也肯定了许多:“大阿哥是后天饮食不当、照料疏忽,加上风寒侵袭,伤了脾胃根本,并非胎里带来的弱症。只要严格按照草民留下的健脾方子与《饮食起居手册》精心调养,避免再次损伤,假以时日,必能恢复如常,与健康孩童无异。侧福晋照料得极为精心,此乃大阿哥之福。”
一个胎损难治,只能竭力保全;一个后天可愈,前景光明。
胤禛(青荷)心中已有决断。鄂鲁,是他嫡子,是政治符号,必须活着,至少要活到成年,发挥其应有的作用。而弘晖……则是意外之喜,是可造之材,亦是将来制衡后院、甚至牵制某些人的重要棋子。
“有劳吴大夫。”胤禛(青荷)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日后鄂鲁的调理,依旧由你全权负责,一应用药、人手,皆由高无庸配合。弘晖那边,侧福晋既已上手,你可酌情减少亲自去的次数,但需确保方子无误,若有突发状况,仍需你及时处置。”
这是将鄂鲁的“保命”任务,正式且秘密地托付给了吴大夫,同时将弘晖的日常调养责任,更多地移交给了宜修本人。分工明确,主次清晰。
吴大夫再次躬身:“草民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王爷重托。”
吴大夫退下后,书房内只剩下胤禛(青荷)一人。宫灯的光晕将他挺直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他缓步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夏夜的微风带着湿热涌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冰寒与那无形却浓重的血腥算计。纯元已死,德妃……他的好额娘。这笔账,他会慢慢算。
而眼下,两颗幼苗,一颗根系受损,需小心翼翼护其不死;一颗根基渐稳,需引导其向合适的方向生长。这王府后院的棋局,因这两子的不同境况,又添了新的变数与考量。
他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幽深,映不出半点星光。
(第803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