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雍亲王府内的银杏树叶缘已染上浅浅的金黄。
这一日午后,福晋钮祜禄·凌普照例在正院暖阁里,一边查看这个月的府内用度账册,一边听管事嬷嬷们回话。鄂鲁被乳母抱在里间小憩,偶尔传来几声细微的咳喘,她便停下话头,凝神听一会儿,待那咳喘平复,才示意嬷嬷继续。
自接管中馈以来,她已将王府上下梳理得井井有条,规矩分明,赏罚有度,昔日的些许暗流虽未完全平息,但面上已是风平浪静。德妃那边的“关怀”赏赐,她依着王爷的嘱咐,一律恭敬收下,交予高无庸处置。对东小院宜修母子,份例优待,客气疏离。对西小院两位格格,恩威并施,观察为主。她将自己定位得清晰——雍亲王府的当家主母,王爷在内宅的臂助与屏障,仅此而已。
只是近些日子,她总觉得精神有些不济。晨起时偶有轻微的眩晕,对着油腻的膳食也失了胃口,反倒是对些清淡的粥品小菜,或是酸味的果脯蜜饯有了偏好。月事……似乎也迟了半月有余。起初她并未在意,只以为是秋燥或是操持家务累了。但今日对着账册,那熟悉的眩晕感又隐隐袭来,还伴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烦恶。
她放下账册,揉了揉额角。侍立一旁的陪嫁丫鬟珊瑚细心地察觉了,低声道:“福晋可是累了?要不先歇歇?奴婢看您这几日气色总不如前,胃口也不好。”
凌普摆摆手:“无妨,许是没睡稳。”话虽如此,心中却掠过一丝模糊的疑虑。她并非懵懂少女,这症状……
“高谙达今日可在府中?”她忽然问道。
“在的,方才还见他在前院。”珊瑚答道。
“去请高谙达过来一趟,就说……我有些关于鄂鲁阿哥近日饮食的事,想问问吴大夫的意见,烦请他安排吴大夫得空时来一趟。”凌普吩咐道,语气平静如常。请大夫给嫡母看诊,需得谨慎,借鄂鲁的名头最为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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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吴大夫背着药箱,由高无庸引着,悄无声息地进了正院暖阁的里间。凌普已屏退了旁人,只留珊瑚在门外守着。
“给福晋请安。”吴大夫行礼。
“吴大夫快请起。”凌普端坐榻上,伸出腕子搭在脉枕上,神色从容,“近日总觉得身子有些懒怠,胃口不佳,恐是秋燥侵体,烦劳吴大夫给瞧瞧,开些调理的方子也好。”
吴大夫应了声“是”,凝神屏息,三指搭上凌普的腕脉。他诊得极仔细,左右手互换,又请凌普略张口观了舌苔。片刻后,他收回手,脸上却无甚凝重之色,反而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般的、极淡的笑意。
他起身,对着凌普深深一揖,声音虽低,却清晰无比:“恭喜福晋,贺喜福晋。福晋此非病脉,而是喜脉。依脉象看,胎气初凝,约莫一月有余。只是福晋素日辛劳,胎元尚未十分稳固,需得好生静养安胎才是。”
喜脉?
凌普整个人怔住了。饶是她素来沉稳,此刻心湖中也如同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激荡。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竟然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她和王爷的孩子?
震惊之后,是迅速涌上的复杂情绪。欣喜吗?自然是有的,这是她为人妻、为人福晋的责任与延续。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紧张与谋算的清醒。这个孩子来的时机……王府嫡子鄂鲁体弱多病,悬于一线;侧福晋之子弘晖日渐好转;自己这个新任福晋,若在此时诞下健康嫡子,对后院格局,对王爷的布局,甚至对朝堂风向,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吴大夫确定?”凌普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指尖微微有些发凉。
“草民确定。”吴大夫肯定道,“福晋脉象滑利如珠,尺脉按之不绝,正是典型的喜脉。只是福晋近日操劳,脉象略见浮数,需立即安胎。草民这就为福晋拟定安胎饮的方子,并写下孕期饮食起居需注意的各项事宜。”
凌普定了定神,目光变得锐利:“此事,暂勿外传。一切,需等王爷示下。”
“草民明白。”吴大夫心领神会。王府内院风云,他虽尽力置身事外,却也深知其中厉害。
“另外,”凌普看向吴大夫,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视,“鄂鲁阿哥的身子,依旧是头等要紧之事。吴大夫万不可因我这边有所疏忽。”
吴大夫正色道:“福晋放心。二阿哥的调理已入常轨,汤药、药浴、推拿皆有定时定例,乳母嬷嬷们也已熟稔。草民会定期请脉调方,绝不耽误。福晋的胎象与二阿哥的病情,草民自会斟酌权衡,妥善兼顾。”
“有劳吴大夫了。”凌普这才微微颔首,“方子之事,稍后请高谙达来取便是。”
吴大夫退下开方。暖阁内只剩下凌普一人。她缓缓靠在身后的锦垫上,手依旧轻轻覆着小腹。最初的震惊与纷乱思绪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决心。
这个孩子,是机遇,也是考验。她必须平安生下他(她),并且要让他(她)健康。这不仅关乎她自己在王府的地位,更关乎王爷的嫡系血脉,乃至更长远的将来。她不能出错,也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危害到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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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很快经由高无庸,传到了胤禛(青荷)的书房。
胤禛(青荷)正在看戴铎新送来的密报,闻言,执笔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
“确认了?”他放下笔,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吴大夫确诊,已有一个多月。福晋已吩咐暂不外传,一切听王爷示下。吴大夫正在拟定安胎方子与注意事项。”高无庸躬身,条理清晰地回禀,“吴大夫也说,福晋胎气初凝,需静养安胎,他会同时兼顾二阿哥的调理,请王爷放心。”
胤禛(青荷)沉默了片刻。这个消息,确实在他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凌普年轻健康,有孕是早晚的事。只是……鄂鲁孱弱,弘晖未壮,此时再来一个嫡出子女,后院的平衡,需要重新掂量了。
他闭上眼,《清静宝鉴》心法自然流转,将那一丝属于原身的、对于“子嗣”问题固有的焦灼与算计,以及属于他自己的审慎权衡,尽数抚平、厘清。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冷静的深邃。
“告诉福晋,好生养着,府中庶务可暂时交由可信的嬷嬷们分担,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吴大夫所开安胎方子,一应用药,须经你和高无庸家的双重查验。福晋饮食起居,按吴大夫嘱咐,严加看护,尤其是正院小厨房,务必牢牢掌控,任何人不得插手。”他语速平稳,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鄂鲁那边,一切照旧,吴大夫需定期禀报。另外……”他略一沉吟,“待福晋胎满三月,脉象稳固后,再择机‘透露’给宫里知道,尤其是永和宫。该怎么说,让福晋自己把握分寸。”
既要保胎,也要借此观察各方的反应。尤其是德妃。
“嗻。奴才明白。”高无庸应下,犹豫了一下,问,“王爷,可要去正院看看福晋?”
胤禛(青荷)看了一眼窗外渐暗的天色。“嗯,晚膳摆在正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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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暖阁内,已掌了灯。凌普正就着灯光,看着吴大夫留下的安胎方子和密密麻麻的注意事项,神情专注。见胤禛(青荷)进来,她欲起身,被他抬手止住。
“坐着吧。”他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看出些什么,“身子可还有不适?”
“谢王爷关怀,只是略有些倦,吴大夫说静养些时日便好。”凌普放下手中的纸笺,抬眼看他。烛光下,她的眼眸清澈而沉静,没有新孕妇人常有的娇怯或过度欣喜,只有一种沉稳的接受与准备承担的坚毅。
胤禛(青荷)心中微动。他这个福晋,确实选对了。他缓声道:“既有了身子,便安心养着。府里的事,不必挂心,一切有规矩在。需要什么,或有什么不妥,直接告诉高无庸,或来找本王。”
“是,妾身知道了。”凌普应道,顿了顿,又道,“王爷,鄂鲁阿哥那边……”
“吴大夫会兼顾,你无需忧心。”胤禛(青荷)打断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肯定,“你现在最要紧的,是顾好自己,平安生下孩子。”
这句话,给了凌普一颗定心丸。王爷并未因新孕而忽视鄂鲁,也未因鄂鲁而轻忽她腹中新胎。他要的,是两者皆安。
“妾身……定当尽力。”凌普低声道,手不自觉地又抚上小腹。这一次,动作中多了几分珍重的意味。
晚膳是精心搭配的药膳,清淡而滋补。两人安静用膳,偶有交谈,也是关于府中寻常事务,绝口不提有孕之事,仿佛这只是最普通的一个夜晚。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新的波澜已然生成。一粒新的种子,已在雍亲王府的土壤中悄然埋下,与那株孱弱待护的旧苗,以及另一株日渐茁壮的幼苗一起,等待着未来的风雨与阳光。而执棋者,需要更缜密的心思,来布局这愈发复杂的棋局。
(第80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