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链子刚拧好,李慕白把扳手塞回布包,自行车往肩上一扛,吉普车扬着土开远了。他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底下,风从河湾那边吹过来,带着点湿气,裤脚还在滴水。
他刚想迈步进村,苏婉清就从菜地边小跑过来,手里攥着三封信,眉头拧成个疙瘩。
“你总算回来了!”她把信往他手里一塞,“县城副食店、省城餐饮连锁、供销社批发部,全来信了。问咱们地的事,说‘若无法保障稳定供货,合作恐难延续’。”
李慕白没拆信,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沾泥的解放鞋,又抬头看了眼地里那片绿油油的西红柿。藤蔓爬得老高,果子沉得压枝,再有二十天就能收第一茬。
“他们怕咱们断供。”他说。
“可不是嘛。”苏婉清咬了下嘴唇,“王铁柱刚把地翻完,听见这话差点把锄头扔了。现在大伙都在地头等着,就看你咋说。”
李慕白把布包往石桌上一放,抽出县里查到的材料,一张张摊开:“合同有效,通知没到,程序不合法——咱们的地,还没丢。”
他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楚。围在地头的几个骨干社员一听,顿时嗡地炸了锅。
“那不就是说,他们搞突击,连招呼都不打?”
“这算啥政策?拍脑门定的吧!”
“可人家不管这个。”老支书拄着拐杖走过来,脸色沉得像块铁,“陈德海我熟,胆小怕事,一见风头不对就缩;刘志明精得很,只看利害;赵玉兰呢,官话一套一套,但讲规矩。他们不问你有没有理,只问你有没有菜。”
李慕白点头:“所以咱们得两条腿走路。一条腿走程序,我在县里已经摸清底细,这事儿能争;另一条腿得稳市场,不能让人觉得咱们要垮。”
王铁柱一拍大腿:“那你赶紧写信解释啊!”
“信没用。”李慕白摇头,“他们要看行动。我打算亲自跑一趟,一家一家见,面对面谈。”
“那你得先见刘志明。”老支书说,“他是最大客户,二十吨青椒压着,他一撤,其他两个立马跟进。”
“我就是这么想的。”李慕白把材料收好,转身进屋,“铁柱,你去邻村打听下,有没有大棚能临时租?哪怕租半个月也行,得让刘志明看见咱们有备选方案。”
王铁柱愣了:“咱哪有钱租?”
“先签意向书。”李慕白从抽屉里摸出纸笔,“你去找,我来写。他要的是信心,不是现成地。”
苏婉清端了壶粗茶出来,给每人倒了一碗:“那我去准备点干粮,你这一去得半天。”
“不用太多。”李慕白边写边说,“带俩馒头就行。省城来回六十里,我骑车去,中午前到。”
两小时后,李慕白蹬着车进了省城东门。他把车停在“聚福楼”后巷,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拎着布包进了采购办。
刘志明正低头看报表,抬头见是他,眼皮都没抬:“李老板,来谈解约的?”
“来谈供货的。”李慕白把布包打开,先递上库存清单,“现有西红柿八吨,青椒六吨,下批成熟期在二十天后,预计产量十五吨。”
刘志明扫了一眼:“我下个月要二十吨。”
“我知道。”李慕白又掏出一份纸,“这是临时租赁邻村大棚的意向书,王铁柱昨天连夜联系的。如果地真动了,我们能在七天内转移育苗,保证出菜周期不乱。”
刘志明终于抬头:“你当我是傻子?意向书又不是合同,大棚在哪?谁管?土质行不行?”
“大棚在柳树沟,赵老汉家亲戚的,种过三年反季菜。土质我带了样本。”李慕白从包里拿出个小布袋,倒出一把黑土,“您要不信,现在就能送检。”
刘志明盯着他看了五秒,忽然笑了:“你倒是准备得齐全。可我还是那句话——我不管你们跟政府的官司,我只看合同。差一斤,罚款照扣。”
“行。”李慕白直视他,“我要是真断了供,您罚我双倍。”
办公室安静了几秒。
刘志明手机响了,他瞥了眼屏幕,是备用供应商发来的报价单。他没点开,直接把手机扣在桌上。
“李慕白,你这人吧,太较真。可较真的人,一般不会拿自己往坑里推。”他顿了顿,“下个月二十吨,我等你。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了。”李慕白收起材料,起身就走。
回到村里天都黑了。苏婉清正在灶台边热饭,见他进门,立刻递上最后一封回函。
“供销社赵玉兰的。”她声音有点低,“她说,十五天内必须提供政府书面保障函,否则暂停付款。”
王铁柱坐在门槛上,一脚踩着地,一脚踩着门槛,手里捏着半截铅笔,在地上画圈:“这哪是做生意?这是逼人跳河。”
老支书抽着旱烟,没说话。
李慕白接过信,看完,往桌上一放。他走到院门口,望着那片菜地。月光底下,叶子泛着暗绿的光,风吹过,沙沙响。
他忽然笑了一声。
“笑啥?”王铁柱抬头。
“他们越逼,越说明咱们的菜断不得。”李慕白回头,“赵玉兰要保障函,那是官面规矩;刘志明要产量,那是生意本分。他们不是不信我们,是怕风险。”
“可风险就在眼前啊!”苏婉清急了。
“那就让他们看见咱们在扛。”李慕白走进屋,从床底拖出个木箱,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摞订单、合同、出货记录,“从明天起,所有人轮班。库房二十四小时有人守,运菜车提前检查,每单出货双人核对。合作商要的不是完美答案,是态度——我们没垮,菜就没停。”
老支书缓缓吐出一口烟:“你小子,心里有数。”
“有数不敢当。”李慕白合上箱子,“但我清楚,现在每一步,都是在抢时间。程序我在走,地我在争,可菜,得一茬一茬接着种。”
王铁柱站起来,把地上的铅笔头一扔:“那还等啥?我今晚就去守库!”
苏婉清也撸起袖子:“我明早去镇上买油布,万一下雨,菜不能烂在地里。”
李慕白点点头,拿起搪瓷缸喝了口凉茶。甜的,她又偷偷放了两勺糖。
他刚想说话,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铁柱开门,是村口值班的二愣子,气喘吁吁:“慕白哥!县里……县里来人了!说是巡查队,明天一早到地头丈量边界!”
李慕白手里的搪瓷缸顿在半空,茶水晃出来,滴在裤子上,洇开一片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