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头的烽烟尚未完全散去,血腥气混杂着初春的湿冷空气,弥漫在荆楚大地。玄黑色的秦字大旗取代了桓氏的旌旗,在残破的雉堞间猎猎作响,宣告着这座雄踞长江中游的重镇已然易主。城内,肃清残敌的工作仍在继续,一队队秦军士兵巡逻于大街小巷,维持着战后的秩序。侥幸逃过战火的百姓们,胆战心惊地从门缝窗隙中窥视着这支陌生的、纪律森严的北方军队,预想中的烧杀抢掠并未发生,这让他们惊疑不定的心中,稍稍生出一丝侥幸。
征南大将军苻晖并未驻跸于原本富丽堂皇的刺史府,而是将行辕设在了临江的城楼之上。这里视野开阔,既可俯瞰城内,更能远眺浩荡东去的大江。他身披染血征袍未换,甲胄上遍布刀箭凿痕,年轻的脸上带着连日征杀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紧盯着下游方向。
亲兵送来热水与饭食,他胡乱用了些,便再次走到垛口前。江风凛冽,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发丝。
“夏口……桓伟……”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如同猛兽在舔舐利齿,评估着下一个猎物的分量。
江陵虽下,但战事远未结束。夏口,这座位于汉水与长江交汇处的要塞,像一颗钉子,死死楔在秦军顺江东进的咽喉要道上。若不拔除,大军东下时,夏口守军随时可能西出截断粮道,或与下游敌军东西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殿下,”副将带着一名“绣衣”信使登上城楼,“夏口最新情报。”
信使者劲装,风尘仆仆,语速极快:“禀大将军,夏口守将桓伟,已得知江陵失陷消息,惊慌失措,连日紧闭水陆寨门,加派巡逻哨船。其麾下约有水步军一万五千人,战船三百余艘,其中大型楼船五艘,蒙冲斗舰近百。城内粮草充足,足支半年。然其军心不稳,多有士卒窃议,恐惧我军兵威。”
苻晖凝神听着,目光依旧望着江面:“雷恶地将军水师到了何处?”
“雷将军舰队已按计划抵达江陵下游五十里处锚泊布防,封锁江面。昨日曾与夏口派出的一支侦察船队有小规模接触,击沉对方两艘快船,余者溃逃回寨。”
“很好。”苻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告诉雷将军,继续锁江,一只舢板也不许放下去。若有夏口舰船敢于出寨,不必请示,全力击沉!”
“诺!”信使领命,匆匆退下。
这时,另一名文官模样的属吏呈上一卷帛书:“殿下,洛阳八百里加急,陛下旨意。”
苻晖神色一凛,立刻接过,展开细看。帛书上是他熟悉的、带着凌厉笔锋的字体:
“晖儿览悉:江陵克复,首功甚伟,朕心甚慰。然荆州新下,根基未稳,夏口孤悬,如鲠在喉。着尔暂缓东进,务以雷霆之势,先拔夏口,尽收荆州水军之力,巩固侧后。用兵需狠,亦需用谋。‘绣衣’已布于夏口内外,可善用之,乱其军心,分化其将。待夏口平,荆襄彻底砥定,再图东进不迟。切记,稳扎稳打,勿贪勿冒。父皇手谕。”
旨意清晰明确,与苻晖自己的判断不谋而合,但更强调了“用谋”和“巩固”。苻坚的深远布局和谨慎,让苻晖沸腾的战血稍稍冷静下来。
“父皇圣明。”苻晖收起帛书,深吸一口气。他明白,攻打夏口,不同于奇袭江陵。夏口守军有了准备,且凭藉水寨之险,强攻必然损失巨大。
“传令!”他转身,声音恢复了一军主帅的沉稳,“第一,全军休整三日,救治伤员,修缮器械,补充粮秣。派出小股部队,肃清江陵周边百里内残敌,确保后方无虞。”
“第二,将俘获的江陵守军中,愿意归顺者打散编入辅兵营,不愿者严加看管。所有缴获的战船,立刻移交水师雷将军,命其尽快整编,形成战力。”
“第三,请‘绣衣’负责人来见我。”
片刻后,一个如同普通老农般毫不起眼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楼内,正是负责荆州地区“绣衣”行动的干将,代号“荆芥”。
“参见大将军。”
“荆芥先生请起。”苻晖对此类人物颇为客气,“陛下旨意,要我等对夏口用谋。你有何策?”
荆芥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回大将军,桓伟其人,性非果决,多疑少断。今江陵已失,其外无援兵,内惧我军,正是惶惑之时。我等已在夏口散播三则谣言:一曰桓玄东进兵败,已弃军逃亡;二曰北朝皇帝有旨,克复夏口者,无论官兵,赏千金,封显爵;三曰……冯该将军并非自刎,乃是被欲降者所杀。”
苻晖眼中精光一闪:“哦?第三则有何深意?”
“冯该在荆州军中素有威望,其死因不明,正好可利用。此谣言可引发两种猜测:或是军中已有降意者动手,或是桓伟忌惮冯该威望而暗下杀手。无论哪种,都足以让桓伟与其部下将校互相猜忌,人心离散。”
“妙!”苻晖抚掌,“此外,可能策反其军中将领?”
“已有目标。”荆芥道,“夏口副将王韶,乃江东寒门出身,素被桓氏亲信排挤。其家眷在江陵陷落时并未南逃,已被我方控制‘保护’起来。或可从此人身上打开缺口。此外,水军中都尉赵胤,贪财好利,亦可尝试接触。”
“好!此事由你全力去办,需要何种支持,尽管提出。金银财帛,不是问题。”苻晖果断道,“若能不成而屈人之兵,或里应外合,你便是首功!”
“卑职尽力而为。”荆芥躬身,再次悄无声息地退下。
布置完这一切,苻晖再次走到垛口前。夕阳西下,将长江染成一片金红,远处夏口的方向,水天相接,一片朦胧。他知道,一场不同于江陵猛攻的、融合了军事压力与阴谋诡计的争夺战,已经拉开了序幕。
夏口就像风浪中一座孤悬的礁石,看似坚固,却已被无形的暗流紧紧包裹,侵蚀。而他的大军,便是那即将拍碎这座礁石的惊涛骇浪。
“桓伟,你是选择体面地沉没,还是被碾成齑粉?”苻晖轻声自语,冰冷的杀意再次弥漫开来。他转身,对副将下令:“三日后,大军开拔,兵发夏口!让雷将军的水师,前出至夏口西面水域,给我把声势造足!”
战争的齿轮,再次缓缓而坚定地转动起来,指向下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