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测艇像一枚被投入墨海的残破贝壳,在穿越构态切换区的剧烈震荡后,陷入了一种更令人不安的绝对寂静。
外部监视器传回的画面,是缓慢蠕动的、仿佛拥有生命的黑暗。
那不是缺乏光线的黑,而是某种吞噬光线的实体。能量探测仪的读数疯狂跳跃,然后齐刷刷地归零,不是因为没有能量,而是因为过载,超出了它们设计的认知范畴。
“我们……还在原来的宇宙吗?”矿盟的年轻技术员颤声问,他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舱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没有人回答。
敖玄霄感到自己的炁海在微微震颤。不是恐惧,是一种共鸣,或者说,是被某种庞大无比的存在轻轻拨动后的余响。他的拓扑结构自发运转,试图理解,试图映射这片混沌。反馈回来的,是无数破碎的、矛盾的“规则”碎片,像一座崩塌的数学大厦,每一块砖石都在尖叫。
然后,低语开始了。
它不是通过听觉,而是直接烙印在意识深处。起初只是模糊的杂音,像信号不良的古老电台。很快,它就找到了每个人心智的缝隙。
“备用能源只能维持最低限度护盾,净化导航系统过载百分之七十,我们在消耗生命线。”矿盟的领队工程师劳伦斯盯着控制台,声音干涩。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理性告诉他,每一步都在迈向绝境,数据不会说谎。
他脑海中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为什么要陪这些迷信的原始人去送死?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守护者”信号?你的价值在于逻辑,在于计算,而不是成为这种非理性冒险的祭品。
劳伦斯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猛地扭头,看向正在维持护盾的岚宗修士,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他觉得那些玄奥的手印和咒文,不过是浪费能量的无用功。
浮黎部落的年轻萨满卡莎,双手紧紧抓住胸前悬挂的、刻有部落图腾的骨饰。她试图连接这片能量之海的精神,像她过去与森林、与河流沟通那样。
她“听”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饥饿。
还有悲伤。一种沉淀了亿万年,将星辰都碾磨成粉尘的悲伤。它太沉重了,几乎要将她的意识同化、压垮。她看到幻象:部落的篝火在冰冷的雨中熄灭,亲人的面孔在黑暗中溶解,传承了无数代人的歌谣,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虚空里。
“它在哭……”她喃喃自语,眼泪无声地滑落,“一切都将归于寂静……”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向后退缩,蜷缩在座椅里,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
就连苏砚,那如冰封湖面般的心境,也泛起了涟漪。
她的“天剑心”能洞悉能量流动的本质。在这里,她“看”到的不是混乱,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秩序”——趋向热寂,趋向绝对均匀,趋向一切意义消亡的秩序。这是与她所秉持的、维系生命与文明动态平衡的“秩序”截然相反的另一极。
剑心通明,映照出的是自身道途的终极虚无。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剑柄。一丝极少见的茫然,在她眼底一闪而逝。若坚守的秩序终将被这更大的寂灭秩序吞噬,那么出剑,又有何意义?
舱内的气氛迅速变得粘稠而压抑。
猜忌像无形的毒菌在空气中传播。矿盟的人觉得岚宗和浮黎的方法徒劳无功,是在拖累大家。岚宗修士对矿盟人员毫不掩饰的焦虑和怀疑感到不满。浮黎萨满的崩溃更是给所有人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低语声变大了。它开始具体化,化作每个人心底最深的恐惧和隐秘的欲望。
“他会不会偷偷修改导航坐标,把我们卖给矿盟的强硬派?”
“她的丹药真的没问题吗?会不会有我们不知道的副作用?”
“牺牲少数人,换取多数人的生存,这是最有效率的方案……”
“回去吧,现在就掉头,还来得及……”
理智的弦,正在一根根崩断。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凝神的岚宗长老云胤,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依旧浑浊,带着岁月的痕迹,此刻却像两口深井,沉淀着不容置疑的平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古朴的法印。
一道柔和、纯正、中正平和的光芒,以他为中心,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光芒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轻轻拂过每个人的身体和意识。
不是驱散,而是抚慰。
如同母亲的手,轻拍夜惊孩童的后背。
紧随他之后,另外几名岚宗修士也同时结印,口中开始低声诵念一种古老的咒文。那不是攻击性的术法,而是传承自地球母星,历经无数灾劫而不灭的《清静镇魂咒》。
咒文声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那无处不在的低语。它不蕴含任何具体意义,其音节本身的振动频率,就与人类意识中追求稳定、和谐的部分产生共鸣。
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投下了一枚定海神针。
粘稠的空气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清流。
劳伦斯工程师猛地喘了一口粗气,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他甩了甩头,惊疑不定地看向云胤长老。
卡莎萨满停止了颤抖,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那柔和的光芒,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里,看到了一盏遥远的、但确实存在的灯火。她用力擦去眼泪,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骨饰。
苏砚眼底的那丝茫然瞬间消散,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她微微颔首,向云胤长老致意。剑心重新变得剔透坚定。敌人的强大,从来不是放弃守护的理由。
敖玄霄感到自己微微躁动的炁海,在这咒文声中逐渐平复下来。他深深看了一眼岚宗修士们。这些看似与冰冷科技末世格格不入的古法,在此刻,却成了维系人类精神不至于崩溃的最后壁垒。
他们不是在对抗能量。
他们是在对抗虚无本身。
“稳住心神!”云胤长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外魔易御,心魔难防。此地诡异,专攻灵台。惧其所惧,疑其所疑,便是自陷囹圄。”
他的目光扫过舱内众人,在劳伦斯、卡莎身上略有停留。
“我等于此,是为求证,非为赴死。若自家阵脚先乱,毋须井中怪物动手,便已自取灭亡。”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信汝所学,守汝本心。惧则惧矣,疑则疑矣,然不可使其夺志。”
他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只是陈述了一个最简单,也最残酷的事实:在这里,分裂意味着瞬间的毁灭。
理性的计算,感性的连接,坚韧的意志,缺一不可。
劳伦斯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控制台的复杂数据流上,手指飞快地调整着参数,试图从一片混沌中找出任何一点可用的规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专注。
卡莎闭上眼睛,不再试图去理解那庞大的悲伤,而是轻声哼唱起部落里流传的、驱逐噩梦的古老歌谣,音调古怪却带着原始的力量,为她自己,也为身边的人构筑一道微弱的精神屏障。
苏砚的剑气内敛,在周身形成一道无形的领域,将侵蚀而来的混乱低语悄然斩灭。
敖玄霄的炁海拓扑缓缓旋转,不再试图去理解整个混乱的“宇宙”,而是专注于维系探测艇周围方寸之地的能量相对稳定。
探测艇依旧在缓慢而艰难地前行,像一颗在沥青中挣扎前行的微尘。
外界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低语声并未消失,依旧在意识边缘徘徊,寻找着下一次入侵的机会。
但舱室内,那种濒临崩溃的混乱暂时被压制了下去。
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脆弱的平衡重新建立。
没有人说话。
只有岚宗修士低沉而持续的诵经声,劳伦斯敲击控制台的轻微嗒嗒声,卡莎压抑的哼唱,以及每个人沉重或压抑的呼吸声。
他们被共同的绝望捆绑在一起,也被各自不同的信念暂时支撑着。
在这片物理与心理的双重绝境中,人类精神的韧性,以一种最原始、最笨拙,却也最直指核心的方式,迸发出来。
不是为了征服。
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多活一刻,便多一分看到真相的可能。
多活一刻,文明的火种,便多一分延续的希望。
云胤长老维持着法印,浑浊的眼睛望向舷窗外无尽的、蠕动的黑暗,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种更宏大的悲剧。
他低声吟哦,声音微不可闻,却带着洞穿万古的苍凉:
“前路晦暗,心旌为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