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金陵:胭脂巷魂
指尖触到那方刻着“金陵”二字的残砚时,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雕花木窗映着昏黄的油灯,空气中飘着劣质酒气与脂粉香,我竟穿越成了乾隆年间的秀才沈砚之,正趴在胭脂巷的酒肆桌上,头痛欲裂。
“沈相公,您可算醒了!”店小二凑来递上热茶,“昨儿您被王公子灌多了,非要来胭脂巷‘开眼’,还是我把您扶到这儿的。”正揉着太阳穴,隔壁忽传婉转琵琶声,伴着女子清唱:“秦淮月,照残宵,谁伴孤灯到破晓……”那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轻轻缠在心上,勾得我不由自主循声而去。
巷尾“红袖坊”里,烛火如豆。台上女子一身素色罗裙,怀抱琵琶,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凝波——正是方才唱歌的苏晚娘。旁人说她是坊里的主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只卖艺不卖身。我站在台下,看她指尖在弦上翻飞,一曲终了,满堂喝彩声里,她淡淡鞠躬,目光扫过我时,却像被什么绊住,轻轻顿了顿。
自那以后,我成了红袖坊的常客。起初是听她弹琴,后来便敢凑上前与她对坐。她知我要赴京赶会试,常陪我挑灯夜读,纤手研墨时,发间的茉莉香混着墨香,让我总忍不住走神;我知她自幼被卖入坊中,便给她讲《史记》里的侠客,说京城的朱雀大街多热闹,她听得入迷,眼尾泛着光,轻声说:“砚之,我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有次我染了风寒,卧在客栈里昏昏沉沉,恍惚间见个素衣身影推门进来——是晚娘。她提着药包,额角沾着雨珠,竟冒着大雨去药铺抓了药。她坐在床边,把我的手放在她掌心暖着,又一勺一勺喂我喝药,药汤本是苦的,可触到她指尖的温软,竟觉出几分甜来。
转眼到了赴京的前一夜,我约晚娘在悦来客栈见面。她来时换了身水绿色衣裙,发间别着支银簪,站在烛火下,像株刚沾了露的兰草。我把攒下的银子递她:“晚娘,这钱你收着,等我金榜题名,定回来赎你。”
她却没接,只是垂着眼,指尖轻轻绞着衣角,声音轻得像叹气:“砚之,你到了京城,见了更多好女子,会不会……会不会忘了胭脂巷的我?”
我心头一紧,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却攥得我很紧。“晚娘,我沈砚之对天发誓,此生只认你一人。等我回来,定风风光光娶你,再也不让你在这坊里受委屈。”我说得恳切,烛火映着她的脸,渐渐染了层绯红。
那晚,她没有走。红烛摇曳着映在纱帐上,她褪去衣裙,露出肩头淡淡的琵琶茧——那是常年练琴磨出来的。她轻轻靠在我怀里,呼吸温热,像只温顺的小猫:“砚之,我把自己交给你,你一定要回来。”我抱着她,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茉莉香,一遍遍地应:“一定回,一定回。”
天未亮时,她便起身替我收拾行囊。她把一枚绣着并蒂莲的荷包塞我手里,里面装着她攒的碎银子:“路上冷,多买件棉衣,别冻着。”送我到巷口时,她站在柳树下,风拂着她的裙角,像要被吹走似的。“等我。”我最后抱了她一下,转身踏上赴京的路,却没敢回头——我怕看见她的眼泪,会忍不住放弃赶考,留在这胭脂巷陪她。
京城的会试比想象中难。我住在狭小的客栈里,日夜苦读,每当倦得想倒头就睡,就摸出那枚并蒂莲荷包,指尖抚过上面细密的针脚,想起晚娘在烛火下刺绣的模样,便又撑着坐起来。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是考中二甲,被授予翰林院编修的官职。
传胪那日,我站在金銮殿上,听着皇帝的嘉奖,第一念头便是回金陵——回胭脂巷,告诉晚娘这个好消息,兑现我的承诺。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去,一路上想象着她看见我时的模样,想象着赎她出坊时,她穿嫁衣的样子。
可刚走进胭脂巷,就见红袖坊门口挂着白幡,风一吹,白幡飘得刺眼。我心里猛地一沉,冲进去抓住店小二的手,声音发颤:“晚娘呢?苏晚娘在哪?”
店小二红着眼圈叹气:“沈相公,您来晚了……晚娘她,半个月前就不在了。”
我如遭雷击,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店小二哽咽着说,我走后没多久,金陵张公子就看上了晚娘——那是出了名的浪荡子,仗着家里有钱有势,糟蹋过不少女子。他逼晚娘陪酒侍寝,晚娘抵死不从,他便派人砸了红袖坊,威胁要把坊里的人都卖去外地。
“那天晚上,晚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弹了一夜琵琶,唱的都是您以前爱听的曲子。”店小二抹了把泪,“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房梁上悬了梁……手里还攥着您给她写的诗笺,上面的字都被眼泪泡得发皱了。”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晚娘的房间,里面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她弹过的琵琶放在窗边,琴弦上积了层薄灰;我用过的砚台摆在桌上,墨早已干涸;墙上还挂着我给她画的肖像,画里的她笑靥如花,眼尾带着浅浅的梨涡。可房间空荡荡的,再也没有那个会为我研墨、为我熬药的女子了。
我走到房梁下,看着那根悬过她性命的麻绳,泪水汹涌而出。我掏出那枚并蒂莲荷包,紧紧贴在胸口,荷包上的丝线还带着她的温度,可那个为我绣荷包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我想起悦来客栈的那一夜,她靠在我怀里说“你一定要回来”,想起巷口柳树下,她站在风里的模样,想起我说过要娶她的誓言——原来,所有的承诺,都成了骗她的谎话。
后来,我查清了张公子的恶行,禀明朝廷,终将他绳之以法。可就算报了仇,晚娘也活不过来了。我站在她的坟前,坟上的草刚冒新芽,却再也等不到那个为它浇水的人。风卷起地上的纸钱,漫天飞舞,像极了那夜悦来客栈的烛火,明明灭灭,最后还是熄了。
如今我在京城有了官职,却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每当夜深人静,我就拿出那枚并蒂莲荷包,想起胭脂巷的琵琶声,想起悦来客栈的红烛,想起晚娘最后看我的眼神。那些美好,都成了刻在骨血里的悔恨——我终究是负了她,负了那个把自己托付给我的女子。
若有来生,我宁愿不当什么秀才,不考什么功名。只愿在胭脂巷,守着她,守着一盏灯,弹一曲琵琶,过一辈子安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