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园的秋天总是来得格外清晰,葡萄架上叶子黄了七八成,剩下些倔强的绿意挂在藤蔓梢头,在午后阳光里薄薄地透着光,清仪今儿个起得比往常都早,也没叫赵嬷嬷伺候,自己梳洗了,换上身素净的月白衫子,慢慢踱到园子深处那棵老槐树下。
石凳上落了层薄灰,她也没拂,就那么坐下了,闭眼的瞬间,她就觉出不对来。
不是坏事,恰恰相反,是好得太过了。灵力在经脉里流转,顺畅得像山涧活水,毫无滞涩,神识清明得能听见墙角蟋蟀振翅的微响,能辨出三丈外那丛菊花今日又新开了几朵,连呼吸吐纳都仿佛和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同了节奏,呼时叶摇,吸时风止。
她心里咯噔一下,静了静神,将意念沉入丹田。
那颗沉寂多年的金丹正安安稳稳悬在正中,光泽温润圆满,表面一丝裂痕也无,连多年前修补封印落下的那点暗伤,都不知何时被滋养得平复了。灵力不再像往常那样流转周天,而是彻底融进了血肉筋骨里,浑然一体,分不出彼此,这是……大圆满之境?
清仪睁开眼,望着头顶槐树枝桠间漏下的碎金子似的阳光,有好一会儿没动弹,千年修行,她太清楚这状态意味着什么,进无可进,圆融无漏,此方天地能容她的,已经到顶了。
风从北边吹过来,带着点初秋的凉意,拂过她脸颊,她深吸口气,重新闭目,将神识缓缓向上铺展开去。
越过灵园的围墙,越过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越过京城郊外金黄的麦田,越过山川河流、城镇村落……一直向上,向上,然后,在某个看不见的高度,神识猛地撞上了一层柔软却坚韧无比的膜。
那感觉很难形容,像是伸手触到了天的顶端,再往上就是厚厚的、无形的壁垒。清仪凝神去探,能感到那层界壁之外,隐约传来一丝极淡却持续的牵引,遥远,熟悉,像是故乡在喊游子回家,几乎就在触到界壁的同一刻,一段信息无声无息地淌进心田:“道果圆满,资格已具,飞升契机将至,静待天时。”
没有声音,却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刻在神魂上,不是商量,不是询问,是告知,时候要到了,你该走了。
清仪坐在石凳上,许久没动,一片槐树叶打着旋儿落下来,正掉在她膝头,她捡起来,对着光看,叶脉一根根清晰分明,看了半晌,忽然轻轻笑了下,笑得有点涩。
千年修行,盼的不就是这一天么?超脱此界,得证大道,去看更高处的风景,可为什么真到了跟前,心里头反倒空落落的,像被人掏走了一块?她不由自主转过头,朝养心殿的方向望去。
这个时辰,胤禛该下朝了,许是还在和军机处那几个老臣议事儿,许是正批着那堆总也批不完的折子,许是正琢磨晚膳时来灵园寻她,顺便捎上弘晖新献的什么新鲜玩意儿。
还有孩子们,弘晖前儿个才抱着永琏来请安,那小娃娃趴在他爹肩头,吐着泡泡冲她笑;灵韵的医书写到关键处,昨儿还缠着她问几味药材的配伍;弘昀改良的浑天仪图纸才画了一半,眼巴巴等着她帮忙看阵法布局;弘暟的拳脚最近突飞猛进,嚷嚷着要给她演示新学的招式;灵汐就更不用说了,新谱的曲子练了小半个月,说中秋夜要弹给皇阿玛皇额娘听。
清仪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这双手,被胤禛握过不知多少次,抱过每个孩子,种过灵园的花,炼过救命的丹,也握过斩邪的剑,掌心里有细碎的纹路,有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有温度,有触感。
忽然就不想松开了。
“皇额娘!”脆生生的喊声从月洞门那边传过来。灵汐抱着她那架小琴,像只雀儿似的蹦进来,瞧见她坐在槐树下,眼睛一亮:“您在这儿呀!我找您好一会儿了!”
清仪敛了神色,朝女儿招招手:“慢些跑,仔细绊着。”
灵汐哎了一声,却还是小跑着过来,把琴小心翼翼放在石桌上,自己挨着她坐下:“额娘,我新练了首曲子,师父夸我有灵性呢!您听听,好不好?”
“好。”清仪伸手替她理了理跑乱的鬓发,“弹吧,皇额娘听着。”
琴声叮叮咚咚响起来,是首江南小调,欢快清亮,灵汐弹得很认真,小脑袋随着节奏一点一点,阳光照在她侧脸上,绒毛都看得分明。
清仪静静听着,目光却有些飘,落在女儿纤细的手指上,落在琴弦震颤的微光里,落在远处宫墙的轮廓上,一曲终了,余音在园子里轻轻荡着。
“额娘,”灵汐仰起脸,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她,“您今天是不是有心事呀?”
清仪回过神,笑了:“怎么这么问?”
“不知道,”灵汐歪着头想了想,“就觉得您今天特别安静,像在想什么很远的事儿。”
这孩子,打小就敏感,清仪摸摸她的脸:“没有,额娘就是听着你的琴声,听入神了。”
“真的?”
“真的。”清仪顿了顿,轻声道,“汐汐弹得真好,皇额娘很喜欢。”
灵汐顿时笑开了花,抱着琴站起身:“那我去弹给皇阿玛听!他今儿下朝早,说要听我新学的曲子呢!”
“去吧,”清仪柔声说,“路上慢点。”
“知道啦!”
小丫头抱着琴,脚步轻快地跑远了,月白色的裙角在秋风里一扬一扬的,清仪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嘴角那点笑意慢慢淡下去。
她在石凳上重新坐正,闭上眼睛,这一坐,就是整整一个下午,日头从东挪到西,光线斜斜地穿过槐树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影子。园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风偶尔拂过叶片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宫里当值的太监宫女们压低的说话声。
清仪没再修炼,也没想什么,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眉宇间渐渐笼上一层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怅然,像是旅人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回头望去,来时路上每一处风景都忽然清晰起来,每一处都舍不得。
夕阳西斜时,脚步声从园子那头传过来,不疾不徐,稳稳的,每一步都踏得很实,清仪没睁眼,也没动,直到那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下,直到熟悉的气息笼罩过来,直到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覆上她搁在膝头的手背,手有些凉,她这才睁开眼。
胤禛站在她面前,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龙袍,明黄的缎子上绣着的龙在夕阳余晖里泛着暗沉的光。他没戴朝冠,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他就那么垂眸看着她,目光很深,像潭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有什么在翻涌。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周身,那里然静坐的姿态,那过于圆满沉静的气息,那眉宇间一丝几不可察的恍惚。
胤禛的喉结动了动,他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紧,紧得她都能感觉到他指节微微的颤抖,但他开口时,声音却是稳的,稳得几乎不像他:“清仪。”
他唤她,顿了顿,又重复一遍,这次声音低了些,沉了些:“告诉朕。”
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里头有什么东西亮得灼人,又暗得让人心慌:“是不是时候到了?”
风吹过,槐树叶哗啦啦响了一阵,清仪仰脸看着他,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眼底深处那几乎要压不住的恐慌,那是重生之人对失去刻进骨子里的恐惧。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刚成亲那会儿,他也是这样,常常半夜惊醒,非要确认她在身边才肯重新睡下,那时候她觉得他怪,后来才懂。
夕阳的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把她的也笼了进去,两个影子叠在一处,分不出彼此,清仪慢慢地、慢慢地反握住他的手。
他的掌心很暖,暖得甚至有些烫。她一根根抚过他修长的手指,抚过指节处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抚过虎口那道多年前狩猎留下的浅疤,然后她抬起眼,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轻轻、轻轻地说:“胤禛,我们回去说。”
声音很柔,却带着某种决意。胤禛盯着她看了良久,久到园子里的光又暗了一分,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低低应了一声:“好。”
他牵着她站起身,两人并肩朝园外走去,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青石小路上慢慢移动,始终依偎在一处,身后,老槐树在秋风里轻轻摇晃,叶子又落了几片,悄无声息地掉在空了的石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