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灵园回到紫禁城,这一路马车里静得出奇,胤禛握着清仪的手始终没松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车窗外街市的喧嚣隔着帘子闷闷地传进来,更衬得车里这份安静有些沉重。清仪靠在他肩上,能听见他胸腔里比平时快了几分的心跳。
进了宫,径直往坤宁宫去,苏培盛远远瞧着两位主子的神色,识趣地把宫女太监都打发远了。
寝殿的门吱呀一声合上,把黄昏最后一点阳光关在了外头。
胤禛松开清仪的手,走到窗边,他没点灯,就背对着她站在那儿,身影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挺拔,看起来也格外孤独,清仪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胤禛,”她走到他身后,声音放得很软,“我们坐下说。”
胤禛转过身来,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眼里那点沉沉的光。他跟着她走到榻边坐下,坐下时又握住了她的手,像怕她跑了似的。
“说吧。”他开口,声音还算稳,但比平时哑了些。
清仪侧过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他,他的侧脸绷着,下颌线硬邦邦的,她心里那点犹豫忽然就散了,该说的话,总归要说。
“胤禛,”她唤他,“我今日在灵园,不是身子不爽利,是我的修为修到顶了。”她感觉到掌心里他的手紧了紧。
“修到顶的意思,你大概明白,”清仪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是说一件寻常事,“就是这方天地能容纳我的修为,已经到尽头了,再往上,就该离开这儿了。”
她顿了顿,感觉到胤禛的手心出了层薄汗。
“方才我凝神探查,神识触到了这世界的界壁,像一层无形的膜,把咱们这儿整个儿裹着。界壁之外,是更高层的天地,那儿灵气充裕,法则完整,是修行之人飞升后该去的地方。”
说到这儿,她停了停,转过身正对着胤禛:“而且,天道给了我讯息,不是商量,是告知,飞升的资格我有了,契机就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到了时辰,就必须走。”
胤禛的呼吸滞住了,清仪看着他一点点褪去血色的脸,心里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完:“胤禛,飞升不是出趟远门,那是从这方天地彻底脱离,往更高处去,一旦走了,就几乎不可能再回来。”
她说完了,静静看着他,胤禛没动,他就那么坐着,腰背挺得笔直,像尊僵了的石像,只有握着她的那只手,指节一点点泛出青白,白得能看见皮肉底下血管的纹路。
殿里的光完全暗了下去,窗外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出模糊的影子。
良久,胤禛才极缓、极缓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很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永别?”他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粗木。
清仪默了默,点头:“是,几乎就是永别。”
“几乎?”
“除非有逆天的机缘,或是这方天地法则大变,否则……”她没说完,但意思明明白白。
胤禛忽然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很浅,很冷,嘴角扬起时带着僵硬的弧度。他看着清仪,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清仪,朕这一世,算计来算计去,从九龙夺嫡的血海里蹚出来,坐上这个位置,朕以为,朕以为至少能护住想护的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朕富有四海,权倾天下,一句话能定千万人的生死,一道旨能改山河的格局,可到头来,连自己的爱人都留不住?”
他松开她的手,抬手抹了把脸,再放下时,眼底那点强装的平静彻底碎了,露出底下近乎狰狞的执拗:“不,朕不准。”
他盯着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什么天道法则,什么飞升契机,朕不准你走,它若要带你走,朕便……”
“胤禛。”清仪轻声打断他。
她伸出手,重新握住他的手,指尖渡过去一缕温润平和的灵力,像春日解冻的溪水,缓缓渗进他冰凉的皮肉里,胤禛浑身一震,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
“我不会不告而别,”清仪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沉甸甸地砸进他心里,“你信我。”
胤禛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而且,这不是死路,”清仪握紧他的手,“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连天道都留一线生机,咱们怎知就没有两全的法子?”
她顿了顿,语气缓下来,带着某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虽修到了顶点,可飞升契机何时来,并没有定数,许是明天,许是三年后,五年后……咱们有时间。”
胤禛反手攥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她骨头都有些发疼:“找得到吗?”
“总要试试,”清仪笑了,笑得温温柔柔,“胤禛,你忘了?咱们俩,一个重生归来,一个异世之魂,本就是这世上的变数,既是变数,为何不能变出个其一来?”
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紧蹙的眉心:“咱们一起找,翻遍古籍,寻访异士,试遍法子,总会有路可走。”
胤禛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殿内完全暗了,只有窗外宫灯透过窗纸映进来的一点朦胧光晕,勉强勾勒出彼此的轮廓,他忽然伸出手,将她狠狠揽进怀里。
那力道极大,大得清仪都闷哼了一声,他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背,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他的脸埋在她颈侧,呼吸滚烫,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
“清仪,”他在她耳边低喃,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答应朕。”
清仪抬手环住他的背,轻轻拍着:“答应什么?”
“绝不独自走,”胤禛抬起头,在昏暗里看着她的眼睛,“绝不瞒着朕偷偷离开,绝不不要朕。”
他说到后头,声音都有些变调,清仪心里一酸,捧住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我答应你,胤禛,我答应你。”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箍着她的手臂也松了些,却依然没放开。
“找,”胤禛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稳了许多,“翻遍天下书,问遍世间人,朕不惜任何代价,清仪,只要有一线希望,朕就不会放手。”
“嗯,”清仪轻轻应着,“咱们一起找。”
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远远的,一声接一声,在深宫夜色里荡开。
胤禛终于松开她些,却还是握着她的手,他起身去点了灯,烛火噼啪一声亮起来,暖黄的光晕铺满一室。他走回来,重新在她身边坐下,脸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红。
“从明儿个起,”他说,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决断,“朕让粘杆处暗中搜寻古籍异闻,尤其是关于飞升、长生、跨界之类的记载,宫里藏书阁的那些前朝孤本,你也翻翻看,兴许能有线索。”
清仪点头:“好,我明日就去。”
“还有,”胤禛顿了顿,“这事儿先别让孩子们知道。”
“我明白。”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大多是胤禛在安排后续怎么寻访、怎么保密,清仪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声,烛火在他脸上跳动,勾勒出熟悉的轮廓,坚毅的,执拗的,带着股永不认输的劲儿。
说到后来,胤禛忽然停住了,他转过头看她,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清仪,朕怕。”
这话说得很轻,轻得像叹息,清仪握住他的手:“怕什么?”
“怕找不着法子,”胤禛老实说,眼底有罕见的脆弱,“怕时候不够,怕最终还是留不住你。”
清仪没说话,只是靠过去,轻轻靠在他肩上。
“胤禛,”她轻声说,“你晓得吗,今儿个在灵园,我触到界壁的时候,头一个念头不是欢喜,也不是向往。”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我在想,你和孩子们怎么办。”
胤禛的手臂紧了紧。
“所以,”清仪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我会用尽一切法子留下来,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这个家。”
她伸手,指尖轻轻描摹他的眉眼:“你为我重生一世,我为你也想试试逆天改命。”
胤禛喉结滚动了下,忽然低头吻住她的唇。那吻很用力,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清仪闭上眼,回抱住他,感受着他滚烫的温度,和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
许久,他才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气息微乱:“清仪,这一世,朕只要你。”
“我知道,”清仪笑了,眼里有烛光跳跃,“我也只要你。”
殿内暖意融融,两人相拥而坐,谁也没再说话,但彼此都清楚,从今夜起,他们有了一个共同要寻的出路,和一个必须守住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