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学者张启明第一次踏进廿八都古镇时,就觉得这地方像被时间遗忘的舌头。
那是2002年深秋,镇上的老墙爬满墨绿苔藓,石板路被无数朝代磨得发亮。张启明带着老式录音机,准备收录这“方言飞地”的遗音——这座浙闽赣交界处的小镇,鼎盛时汇聚了天南地北的行商,据说一镇九音,半街异语。
“您是录声音的?”杂货铺老人眯着眼,“这里的声音啊,白天归活人,晚上……”话没说完,摇摇头走了。
张启明不以为意。三天里,他录下137种方言片段:卖豆腐的安徽腔、打铁匠的江西土话、老裁缝的福建俚语,甚至几个九旬老人哼唱的、无人能辨的古音。每个声音都像一片碎瓷,拼不完整,却又锋利。
最后一晚,他住在老街尽头的木楼。子时将近,窗外月光稀薄如洗笔水。鬼使神差地,他按下录音机播放键。
第一个声音出来时,楼下传来吱呀声。
张启明以为是风。但当第二个声音——一个卖糖人的河南腔响起时,整条老街的门轴开始齐声呻吟。不是一扇两扇,是所有的门:临街的铺板、深院的木门、甚至废弃祠堂的破旧门扉,像听到统一号令般,缓缓向内打开。
他冲到窗边,手脚冰凉。
月光下,青石街上浮现出层层叠叠的虚影。他们穿着不同朝代的衣服:明朝的宽袖、清朝的马褂、民国的长衫,还有辨不出年代的粗布麻衣。每个影子都模糊如水中倒影,却各自忙碌——酒肆门口,虚影掌柜拨着算盘,用山西方言吆喝“陈酿杏花村”;药铺柜台后,戴瓜皮帽的影子正用广东话念着药方;铁匠铺里火花四溅,江西口音的铁匠在打一把看不见的镰刀。
最让张启明脊背发麻的是,所有虚影都朝他窗口的方向转过头,用各自乡音热情招呼: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新到的杭绸,看看?”
“夜里寒,喝碗姜汤吧……”
声音交织成网,137种方言同时震动空气。张启明闻到混杂的气味:桐油、草药、新酿的酒、旧书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陈年香灰般的死亡气息。他发现自己能听懂每一种方言——那些他录下却不解其义的声音,此刻直接灌入脑海,化为清晰的邀约。
“不对,”他喃喃,“你们早不在了……”
一个穿民国学生装的女孩虚影仰起头,她的脸像隔着毛玻璃,声音却清脆如铃:“我们在呀,只要还有人记得我们的声音。”
张启明忽然明白了。这137段录音不是采风,是招魂。每一个声音都拴着一缕不肯散去的执念,这些漂泊异乡的魂灵,抓着乡音这根最后的线,等在时间的彼岸。而他,用那台破录音机,无意中拉动了所有线头。
恐惧像冷水浸透衣衫。他想关掉录音机,手指却僵在开关上——因为他在虚影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灰色中山装,戴眼镜,正用温州话吟诵一首悼亡诗。那是他研究了十年却从未谋面的曾祖父,民国时失踪于此地的教书先生。
“阿公?”声音卡在喉咙。
曾祖父的虚影顿了顿,朝他温和一笑,继续吟诗。那首诗张启明小时候听祖母哼过,关于游子与归途。
老街上的招呼声渐渐变了调。温暖褪去,透出急切与哀伤:
“带我们回家……”
“名字忘了,乡音还记得……”
“再没人说这话了……”
虚影开始朝木楼涌动,如潮水漫上石阶。张启明听到楼梯木板受压的呻吟,闻到更浓的陈腐气味——不是单纯的霉味,而是无数旧物、旧衣、旧躯体在时间中溃散的气息。录音机里的声音开始扭曲、拉长,像卡住的磁带。
关掉它!理智尖叫。
可如果关掉,曾祖父的虚影会不会也消失?还有这些等了百年、只为说一句“客官里面请”的孤魂?
他的手在抖。楼下传来第一级台阶的吱呀声。
就在这时,杂货铺老人的话忽然闪现:“这里的声音啊,白天归活人,晚上归死人。”张启明猛地低头看表:凌晨三点。离天亮还有两小时。
他做了个疯狂的决定——没有关掉录音机,而是抽出那盘磁带,冲向楼下。
虚影们为他让开一条路。他奔到老街中央,将录音机音量调到最大,按下播放键,然后打开自己所有的空白磁带,开始回录街上的声音:不是录音机里的137种,而是此刻虚影们发出的、混杂着千年乡愁的真实之音。
“你在做什么?”曾祖父的虚影轻声问,用的是张家祖传的温州话。
“记住你们,”张启明声音哽咽,“不是作为标本,是作为活过的人。”
他录下铁匠打铁的节奏、掌柜算盘的噼啪、药碾滚动的隆隆,还有那些招呼声背后的叹息。每录一段,就有一个虚影微微发光,然后变得透明些。他们不是在消散,而是在将某种重量传递给他。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最后一句方言是曾祖父的:“告诉老家,我在这里教的孩子,都会背《三字经》了。”
第一缕阳光刺破雾气时,所有虚影如露水蒸发。老街的门户一扇扇自动合拢,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张启明抱着发烫的录音机坐在石板上。他明白自己录下了再也无法播放的东西——那些磁带里,装的不是鬼魂,是一群异乡人最后的体面:就算成了虚影,也要用家乡话,认认真真地经营完人间的九种营生。
离开廿八都时,杂货铺老人叫住他:“夜里热闹吧?”
张启明点头:“他们还在做生意。”
老人笑了:“那就好。声音不断,香火就不绝。”
后来张启明将那些磁带捐给了方言档案馆,只留下一段私人标注:“2002年深秋,廿八都,137种声音与他们的千年一夜。”他没有写那些门如何自动开启,也没有写虚影的样貌,只写了一行小字:
“所有的魂灵都值得被听见,在彻底寂静之前。”
据说,从那以后,深夜路过廿八都老街的行人,偶尔会听到风中夹杂着天南地北的招呼声,温暖而清晰,仿佛整条街还在等着下一个客人,从天光乍破,等到月色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