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道全的银针快如疾风,刺入史进胸前几处大穴,指尖捻动间带着肉眼难辨的震颤。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史进口鼻间溢出的暗红血沫带着不祥的泡沫,每一次微弱的抽搐都牵扯着胸腹间那道巨大伤疤的剧烈起伏,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挣扎,要撕裂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
“金针锁脉!快!参片吊命!”安道全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旁边两个手脚麻利的医徒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箱,取出珍藏的老山参片塞入史进口中,又递上细如牛毛的金针。
校场上死寂一片。三百名新练的铁面骑士卒僵立在寒风中,目光惊恐地聚焦在那片刺目的血泊和安道全忙碌的身影上。杨志那柄狰狞的钩镰枪深深插在冻土里,枪尾兀自微微颤动,而它主人的高大背影,早已消失在通往军械处的方向,只留下一个沉重如山的轮廓印在众人心头。
* * *
下邳城,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乌龟壳,蹲伏在泗水南岸。青灰色的城墙高耸厚重,箭楼林立,垛口后面闪烁着金属的寒光。护城河宽而深,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未化的薄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铁锈、焦木和紧张混合的压抑气息。城头之上,“陈”字大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但旗杆下方,守军的身影却显得异常沉默,眼神中少了些往日的骄横,多了几分惊惶和游移。那份字字泣血的檄文和归乡女子的泣诉,如同无形的瘟疫,早已悄然侵蚀了这座坚城的心脏。
黑风寨的营盘如同匍匐的巨兽,压在城北的开阔地上。简陋的寨墙后,是连绵的营帐和无数双燃烧着怒火与野心的眼睛。一面巨大的猩红“孙”字旗,在寒风中怒卷,如同战书,直指下邳城头。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巨大的皮卷地图铺在案上,泗水与下邳城的线条被炭笔反复描摹。孙逊裹着厚袄,吊着左臂,脸色比帐外的冻土更冷。他刚刚处理完史进重伤的紧急军报,安道全那句“命悬一线,需静养月余”如同冰锥扎在心上,但此刻,他眼中所有的痛楚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攻城拔寨的冰冷决绝。
“报——!”传令兵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兴奋冲入帐内,“禀哥哥!内应信号!西城水门吊索已断!城门……开了!”
轰!
帐内压抑的空气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沸腾!
“好!”孙逊猛地一拍桌案,牵扯到左肩伤口,剧痛让他眉头一皱,但眼中的光芒却瞬间暴涨,如同出鞘的利刃!“传令!全军压上!破城——就在今日!”
“得令!”李俊、阮小二、雷横、鲁智深等核心头领轰然应诺,眼中燃烧着嗜血的火焰!憋屈了太久,血债需要用血来偿!
呜呜呜——!
低沉而雄浑的进攻号角如同沉睡巨龙的咆哮,瞬间撕裂了泗水两岸的沉寂!压过了寒风的呜咽!
黑风寨的营盘如同炸开的蚁穴!早已枕戈待旦的士卒们,如同决堤的洪流,咆哮着冲出营门!刀枪如林,寒光映日!无数双脚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卷起漫天尘雪!
“杀——!!!”
“破下邳!屠陈狗!”
复仇的呐喊汇聚成一股撕裂苍穹的声浪,狠狠撞向下邳城那高耸的城墙!
* * *
西城水门处,一片混乱!
巨大的包铁城门果然被从里面推开了一道仅容两三人并行的缝隙!门洞内,几个穿着陈氏家兵服饰的身影正挥舞着刀剑,与涌上来的守军疯狂厮杀!地上已经躺倒了七八具尸体,鲜血染红了门洞内的石板!
“快!顶住!别让贼人冲进来!”一个守军小校嘶声力竭地吼着,指挥着闻讯赶来的守军疯狂地向门缝处挤压!
“冲进去!抢城门!”雷横一马当先,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爬出的煞神!他那只独眼凶光毕露,手中长刀卷起一片血浪,将挡在门缝前的一名守军连人带盾劈成两半!他身后的老卒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嚎叫着顺着门缝往里猛挤!
门洞狭窄,守军拼死抵抗,一时间竟形成了僵持!后续的大队人马被堵在门外,如同洪水撞上了狭窄的闸口!
就在这时!
“吼——!”
一声如同受伤巨熊般的咆哮从混乱的城门洞内炸响!
是武松!
他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突入到最前方!他并未持刀(那把卷刃的戒刀已断),仅凭一双铁拳!只见他左臂肌肉虬结贲张,青筋如同小蛇般暴起,竟硬生生架住了三四柄同时劈砍下来的沉重腰刀!刀刃砍在他包裹着厚厚布条、却依旧渗出鲜血的小臂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他闷哼一声,脚下坚硬的石板被踏出裂纹,却一步不退!
与此同时,他空着的右臂闪电般探出,五指如同钢钩,一把攥住了那扇巨大城门内侧、用来绞动千斤闸的粗大铁链!那铁链足有成人手臂粗细,冰冷刺骨,上面沾满了滑腻的血污!
“开——!!!”
武松双目赤红,脖颈上青筋暴突,口中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全身的力量如同火山般爆发!他腰腹猛地发力,以肩为轴,以臂为杠!那沉重无比、需要绞盘才能开启的千斤闸门,竟被他单臂托着铁链,硬生生向上提起了一尺有余!
嘎吱——吱——!
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金属摩擦声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喊杀!沉重的闸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洞上方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城门洞瞬间敞开了一大截!
“武二哥!”雷横狂喜怒吼,趁机一刀劈飞面前挡路的敌人!
“冲啊!”门外被堵住的黑风寨士卒如同开闸的洪水,顺着武松用血肉之躯撑开的通道,疯狂地涌入了下邳城!
武松单臂托着那沉重无比的千斤闸,手臂上的布条寸寸崩裂,鲜血顺着铁链汩汩流下!他牙关紧咬,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血水滚落,魁梧的身躯如同支撑天地的巨柱,在混乱的人流中屹立不倒!那柄卷刃豁口的断刀,不知何时已被他插在腰间!
* * *
下邳城,乱了!
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黑风寨的人马如同汹涌的潮水,顺着西城水门打开的缺口疯狂涌入!迅速分成数股,沿着街道向城内腹地猛扑!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嚎声、百姓惊恐的哭喊声瞬间响彻全城!
街道上,零星的守军试图结阵抵抗,但在复仇怒火和人数优势的冲击下,如同脆弱的沙堤,一触即溃!
“降者不杀!挡我者死!”雷横那标志性的咆哮如同死神的号角,在每一条街道上回荡。他带着一队精锐,如同烧红的尖刀,直插城池中心——陈登的府邸!
“水军!控制码头!别让陈登老狗从水路跑了!”李俊的吼声在靠近泗水河道的街口响起。阮小二带着水鬼队,如同灵活的游鱼,避开主街道的混战,扑向停泊着船只的码头区域!
鲁智深挥舞着沉重的禅杖,如同怒目金刚,所过之处,敢于抵抗的守军如同草芥般被扫飞!他目标明确——城中的武库和粮仓!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城中被陈氏压榨已久的百姓,有的紧闭门窗,瑟瑟发抖;有的则趁着混乱,砸开粮店,哄抢米粮;更有一些胆大的,看着黑风寨士卒砍翻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陈氏爪牙,眼中闪烁着压抑已久的快意和一丝蠢蠢欲动!
权力,在这座古老的城池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转移!
* * *
陈府,这座下邳城最奢华、最森严的府邸,此刻也笼罩在末日的恐慌之中。高大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内隐约传来家丁护院惊慌失措的跑动声和女眷压抑的哭泣。
府邸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的书房内。陈登并未像想象中那般惊慌失措。他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儒衫,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擦拭着一个温润的白玉镇纸。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冷漠。
书案上,摊开着一卷精致的下邳城防图。图上,象征武库、粮仓的位置,被用朱砂画了两个醒目的圆圈。
管家陈福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老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带着哭腔:“老爷!老爷!贼人……贼人从西城水门杀进来了!雷横那煞星带着人正朝府里杀来!挡……挡不住了!快走吧老爷!”
陈登擦拭镇纸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他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一眼惊慌失措的老管家,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慌什么。该走的,自然会走。”
他放下镇纸,修长的手指在城防图上那两个朱砂圈上轻轻点了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诡异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
“粮仓……武库……”他低声自语,仿佛在欣赏自己最后的杰作,“孙逊小儿,你既要这城池,老夫便送你一座焦土空城!”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那里,隐约能看到城中几处位置升起的滚滚浓烟和冲天火光!那火光,映在他平静无波的眼底,跳跃着疯狂的光芒。
“点火。”陈登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决绝,“按计划,烧!一粒粮食,一柄刀枪,都别给那些泥腿子留下!”
“老爷!”陈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那可是……那可是咱们陈家几代人的积蓄啊!烧了……烧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积蓄?”陈登嗤笑一声,眼神冰冷如刀,“只要老夫还在,陈家就在!烧!烧个干净!”他猛地一挥衣袖,“传令下去!执行焚城令者,赏金百两!迟疑退缩者——杀无赦!”
陈福浑身一颤,看着陈登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冰冷杀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颤声道:“……遵命。”
陈登不再看瘫软在地的老管家。他整了整衣冠,脸上恢复了那种世家大族特有的、刻在骨子里的矜持与从容。他走到书架旁,在某个隐秘的角落轻轻一按。
咔哒。
书架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一条黑黢黢的、向下延伸的密道。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登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窗外那片火光冲天的城池,嘴角那丝冰冷的笑意更深了。他不再犹豫,一步踏入黑暗的密道之中。书架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正在熊熊燃烧的世界。
权力更迭的火焰,正吞噬着下邳城。而点燃这最后一把火的毒蛇,已悄然遁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