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琇已有许久不曾穿戴这般厚重的礼服,只觉身上似坠了千斤重担,珠冠沉沉地压在鬓间,引得颈子一阵阵酸软。幸而如今胎满四月,先前那般嗜睡的毛病消减了不少,否则,今日这般冗长的宫宴,她只怕真要支撑不住了。
案几上的膳食瞧着依旧是精致的花架子,虽则御膳房依着她的身子特意调改了菜式,连她近来常点的清蒸鲈鱼也赫然在列,却终究抵不过殿外寒意,纵使殿中地龙烧得暖融,那盘中的鱼肉也早已失了热气。
鱼一冷,腥味就重,崔琇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莫说食欲,便是连多瞧一眼都觉得喉头发紧。
青玉在旁瞧得真切,忙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巧的荷包,从里头倒出一粒腌得乌亮的活梅,悄无声息地递到崔琇手中。
崔琇将梅子含在口中,一股酸津霎时沁开,总算将那翻涌的恶心压了下去。只是目光再掠过那碟冷鱼时,心头仍不免泛起一阵腻烦。
青玉也犯了难。自家主子虽不似旁人孕吐得厉害,却真应了皇上那句玩笑,口味挑剔得紧。平日里若桌上有半样不合心意的菜色,那是立时便要撤下去的,稍迟片刻就会引得她莫名反胃。
只要撤得及时,再让主子含上一颗话梅压一压,便也就无事了。
青玉心里直发急。今日特特备了话梅,防的就是这一出。可眼下在这大宴之上,众目睽睽,这碟鱼又能撤到哪里去?
坐在下首的慎婕妤瞧见这边动静,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面前的案几略略一推,朝青玉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将鱼端到自己这边来。
青玉如蒙大赦,连忙将瓷碟稳稳一托,移到慎婕妤案上,继而垂首低声道:“谢慎婕妤体恤。”
崔琇也瞧了过去,只见慎婕妤眉眼间郁结尽散,经过这些时日的悉心调理,面上竟透出红润来。
慎婕妤察觉到崔琇的目光,遂侧首迎上,朝她嫣然一笑,眸中水波轻漾。
崔琇蓦地一怔,心口似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她望着慎婕妤那恍若春晖破云般的笑靥,竟无端想起那“烽火戏诸侯”的典故来。
一道带刺的嗓音自她右手边响起,打断了崔琇的思绪。
“昭充媛倒是谨慎得厉害,连案上清水都不碰一口,莫非是疑心……有人要害你不成?”
崔琇闻声回首,正对上福充容咬牙切齿的模样。
她略带歉然道:“有孕之后这口味实在难以捉摸,如今竟是半点油腥都沾不得,若强用了,只怕要难受好些时日,让福充容见笑了。”
是见笑,但就不知道是谁见谁的笑了。
福充容只觉她话里话外分明是在讥讽自己,当下眉眼一厉便要发作,却见崔琇纤指轻抬,抵于唇前,低声道:“充容慎言,皇上欲开口了。”
福充容向上望去,果见魏晔正擎着酒杯站起身来,只得将已滚到唇边的斥责硬生生咽了回去。
魏晔率先向太后敬酒祝寿后,殿内众人便按着位份尊卑,依次向太后献上寿礼。
崔琇因着身孕,自然是不能饮酒的,她双手稳稳捧着茶盏:“妾恭贺太后娘娘圣寿无疆,松鹤长春!”
今年崔琇身子不便,只将斋戒沐浴后亲手抄录的几卷佛经,恭谨呈于太后面前。
太后瞧着经卷上那一手工整的簪花小楷,面露慈色:“昭充媛有心了。你如今怀着皇嗣,万事当以身子为重,这些劳神费心的事,原不必亲自做的。”
崔琇含笑轻声应道:“想来正是抄经能静心养气,妾亦得了佛祖庇佑,连带着这身孕并未有太多不适,反觉心中更澄明了几分。”
那些消息灵通的,早知魏晔对崔琇这一胎极为看重,就连太后娘娘也曾赐下厚赏,只是碍于宫规一直不曾亲见这位昭充媛。如今得了机会,众人岂肯错过,吉祥话不值钱似的往外说。
康王妃终是如愿得了个女儿,眼下刚满半岁,生得玉雪可爱,真真是康王府上下捧在手心里的明珠。
她如今称心如意,气色养得红润丰泽,对崔琇昔日相助感念于心,此刻便也笑盈盈开口道:“依着妾看呐,昭充媛腹中的小殿下定是知晓她正为太后抄经尽孝,也想表一表孝心,这才这般体贴懂事,不忍折腾娘娘呢!”
世间为父母者,但凡听得旁人夸赞自家孩儿,便没有不欢喜的,纵是帝王也不能免俗。
魏晔目光在崔琇腰腹间轻轻一转,打趣道:“孩儿确是体贴,只这当娘亲的,反倒被娇惯得越发挑剔了,如今便是汤羹茶点稍有不合心意,便要蹙起眉头。”
皇后闻言莞尔,温声接道:“皇上这是什么话,倒像是咱们宫里短了妹妹们的用度似的。妾担心崔妹妹几人没胃口,今日吩咐御膳房备下了血燕核桃露,滋补安胎再好不过,一会儿便送上来,暖暖地用下去。”
话音才落,便见一行宫人垂首敛目,捧着朱漆食盒鱼贯而入,将温热的血燕核桃露奉至崔琇等人案前。
白瓷盏中,琥珀色的血燕核桃露氤氲着温润的热气,几缕殷红燕丝缠绕其间,里头沉着碾得极细的核桃茸。
郭御女也得了一盅,面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以她的位份,平日是万万用不上这等金贵血燕的。
她刚执起银勺,却冷不防瞥见下首的张御女正盯着自己手中的瓷盅,目光直勾勾的。
郭御女眉尖轻挑,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得意:“这般品相的血燕想必张妹妹没见过吧?可惜呀,这是皇后娘娘特特赏下来给我安胎用的。等哪日妹妹也有了好消息,想必娘娘恩典,自然也是少不了的。”说罢又以手掩唇,故作恍然,“啊呀,瞧我这记性,竟是忘了妹妹已经有半年没侍寝了吧?”
张御女压根懒得理会她,一双手在案下死死绞着裙裾,目光穿过人群,一瞬不瞬地钉在崔琇身上。
郭御女见她毫无反应,自觉无趣,悻悻地撇了撇嘴,转而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核桃的焦香裹着燕窝的清润,她享受地眯了眯眼,细细品味了起来。
崔琇却不紧不慢地搅着盅内温热的羹露。
福充容在一旁瞧见,不由酸溜溜地开口:“这血燕核桃露可是皇后娘娘亲自吩咐御膳房备下的,昭充媛连尝都不肯尝一口,莫非是要辜负娘娘这番美意?”
她并未压低声音,这话便清晰地传开了去,引得周遭众人纷纷侧目望来。
“福充容多虑了。”崔琇微微垂首,借势掩去眸中一丝不耐,轻声应道,“妾只是觉着羹露还有些烫口,想稍晾片刻。”
说罢,她便从容舀起一勺,徐徐送至唇边。
王婕妤自入席起,便一直暗中留意着崔琇的一举一动。她不傻,自然知道这等宴席最易被人钻了空子,因不知该如何防备周全,索性便照着崔琇的模样学——崔琇不动筷,她便也绝不碰触案上的膳食。
如今见崔琇动了,这才依样舀了一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