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琇回首,竟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秋日里崔琇望着后院的桂花,忽地想起红楼里的这道点心,一下子就犯了馋。恰逢尺玉奉皇后娘娘的命送东西来,耳尖听了去,便缠着她细说方子。
尺玉听得两眼放光,兴冲冲跑回小厨房,也不知费了多少栗子粉,反复调弄,终是寻得恰到好处的比例,这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温润糯甜,桂香清郁,竟是一点也不腻人。
崔琇拈起一块送入口中,只轻轻一抿,便知是今日新制的。这点心里头掺了糯米,若隔了夜,口感难免发硬。
她不经意间偏过头,恰巧撞见慎婕妤投来的目光,又瞥见她案上同样未曾动过的膳食。崔琇轻声吩咐青玉将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匀出几块,送给了慎婕妤。
崔琇以绢帕轻掩唇角,压得声音道:“这点心滋味甚好,慎婕妤也尝尝看。”
慎婕妤依样拈起一块,送入口中,才一抿开,眼眸便倏地微微睁大,旋即漾开真切的笑意,朝着崔琇的方向轻轻颔首。
崔琇被她这粲然一笑晃了心神,示意青玉多拨了几块过去。
慎婕妤悄悄捻起一块,飞快地塞进身旁圆脸小宫女的口中。
那小宫女名唤安禾,是皇后前些日子拨来伺候她的,此刻猝不及防地被喂了满口甜香,一双圆眼瞪得更大,颊畔顿时飞起两团红云,嚼也不是,吐也不是,模样甚是局促可爱。
安禾只得绷着小脸,鼓着腮帮偷偷地嚼,一双眼睛却忍不住弯成了月牙。主仆二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瞧见了藏不住的笑意。
崔琇瞥见所剩无几的点心,心下不由暗暗哀叹:美色误人,诚不我欺!
她忽觉右侧一道目光灼灼,转头对上福充容的视线——正盯着她手中那个装着点心的素绢小包,崔琇下意识地将小包往怀里揽了揽。
福充容轻嗤一声:“不过一道寻常点心,也值得昭充媛捂得这般紧?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藏了什么稀世珍宝呢。”
崔琇微微颔首:“充容说的是。这点粗陋吃食,原也登不得大雅之堂,妾便不在您面前献丑了。”
说罢,她便垂下眼帘,专心致志地享用起点心来,眼神一丝一毫也没往福充容那儿瞥。
福充容心下气结,不过一道点心,她分给那北边来的鞑子半袋之多,轮到自己却连一块也不舍得给!鼻尖萦绕着桂花甜香,她只觉胸中更堵,猛地端起面前酒盏,仰首一饮而尽。
魏晔高踞上首,自是将下方这番眉眼官司尽收眼底,面上忍不住挂着一丝笑意。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点心,竟让她一连用了好几块,还对福充容吝啬得紧。
皇后留意到魏晔的目光,莞尔道:“那点心是昭充媛从古籍里看来的方子,尺玉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试成,滋味确实别致。那丫头想着宴上膳食未必合昭充媛的胃口,今日午后特地新做了一锅,看戏时便悄悄给青玉送了些去。”
魏晔瞧向皇后:“这倒是奇了,朕记得,尺玉那丫头素来心气高,等闲不入眼,如今竟肯为昭充媛这般费心劳力。”
皇后眸光温软:“这大抵便是人与人的缘法了。昭充媛性子宽和,从不拿大,皇上莫非忘了,先前她对慎婕妤不也施以援手?宫中有这般妥帖的人在,妾着实省心不少。”
魏晔没有说话,目光沉沉地落在远处。崔琇正与慎婕妤分食点心,姿态闲适自然。他凝视片刻,心下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张御女今日攀诬之词,称一切皆由崔琇幕后指使。
当初慎婕妤一事里,崔琇温言劝谏的模样仍历历在目。他从不怀疑以她的心智,足以谋划出此计。可此事当真出自她的手笔?若真是她,又岂会看不出眼下绝非动韩家的良机?还是……有人窥见自己重视她腹中皇嗣,按捺不住了?
魏晔在想什么,宗亲们一概不知,只循着他的视线,将目光落在崔琇身上,心下皆是一动。须得寻个时机,与这位昭充媛攀谈几句才好。
慎婕妤如今尚在服药调养,晚宴行至中途,她便借着更衣的由头,悄声领着安禾暂退,往承恩殿去了。将汤药携至宴上恐冲撞了太后寿辰,横竖也无人留意她,倒不如回去用了药妥当,正好能出去透一口气。
一切本是顺顺当当,慎婕妤用了药,正带着安禾循原路返回宴席。忽地从前方小径窜出一个内侍,许是夜色浓重未曾瞧见她,竟匆匆往另一方向去了,手中似乎还提着一件模糊物事,慎婕妤尚未及看清,那人影便已没入夜色之中。
慎婕妤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遂移步往小径深处走去。只见暗处置有一口硕大的铜缸,缸内冰层被人凿开一个窟窿,碎冰浮在水面微微晃动,缸壁外侧溅着几道未干的水渍。
安禾凑近一瞧,轻声道:“主子,这是宫里各处都有的太平缸,专为防火备着的,算不得什么稀奇物事。看这情形,许是方才哪个粗使的内侍来添过水,才溅了这满地水渍。”
慎婕妤蹙眉:“若只是添水,何须将冰层凿开?这般动静,瞧着不似添水,倒像是……从中取走了什么。”
安禾仍笑眯眯的,不以为意道:“许是怕冻得太瓷实了吧?若不提前凿开些,真等到走水的时候,一缸冰坨子,可怎么救急呀?”
上回皇后为慎婕妤挑选宫人,择选的皆是经年的老人,本指望她们行事稳妥,不想反倒出了奴大欺主的岔子。
此番皇后索性换了章程,专从新入宫的一拨人里挑,只教熟了各处明面的规矩便遣来伺候。似这太平缸平日里的维护,安禾自然是不太了解。
主仆两人接着往宫宴走,慎婕妤越想越觉得古怪,扭头望向那内侍消失的幽暗处:“那条宫道是通往何处的?”
安禾蹙着眉头想了半晌:“回主子,这宫道尽头岔分东西,往东去,住着福充容、王婕妤,若往西,便是昭充媛和宋宝林……”
许是还住着别的主子,可安禾入宫时日尚短,许多事了解得并不周全,只紧着几位得脸的主子先行记下了。自家主子好歹是有封号的婕妤,寻常人自不怯场,只那几位得宠有孕的,却万万冲撞不得。
好容易熬到亥时初,宫宴终是散了。崔琇只觉浑身酸软无力,几乎将半副身子都倚在青玉肩上,由她搀扶着,一步步走向轿辇。
慎婕妤踌躇片刻,终是快步上前:“昭充媛留步。妾的宫灯坏了,前路昏暗,心下实在不安。不知可否与充媛结伴同行?”
崔琇目光略带诧异地瞧向安禾,她手中那盏明晃晃的宫灯。
安禾见状,毫不犹豫地将手一松,那盏宫灯在众目睽睽之下坠地,灭了。她反手又将另一名宫女手中的灯夺过,再次掷于地上。
这下子,灯是真真切切地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