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换上软绸寝衣,于妆台前坐下,用指尖勾出些许面脂,缓缓匀于面颊,镜中人也卸下了白日端肃,青丝流泻,眉眼间透出几分柔和。
这东西是云秋新近调成的,润泽却无半分腻重,香气也极是别致,似是梅蕊初破时的那一缕寒香,又糅了些许不知名的草木清气,幽幽绵绵,并不袭人,只堪堪萦绕在鼻息之间,令人心神俱静。
她弯起一抹真切的笑意:“云秋,你再多制两罐出来,送去给淑妃和昭充媛那儿,叫她们也仔细养护着。今年冬日格外干燥,风吹得人脸都发紧,雪却迟迟未落。”
这方子里除了寻常的油脂和药材,还添了珍珠粉——所选皆是上好的南珠,研磨得极细,融入膏中。这般制出来,不独是润肤,更能增白生光,滋养肌肤的效力再妥帖不过了。
尺玉一边挽着帐子,一边抿嘴笑道:“如今但得了什么好东西,主子头一个便念起淑妃娘娘与昭充媛。这般偏心,奴婢瞧着,可真真要醋了呢!”
皇后嗔道:“倒不知是哪个丫头,三天两头惦记着往小厨房钻,变着法儿地做那莲蓉酥、红枣糕,巴巴儿给昭充媛送去。这会儿倒来编排我偏心?再说了,好东西何曾少过你的不成?”
尺玉脚下一跺,扭身便道:“主子惯会取笑人!那……那点心不过是奴婢练手做多了些,顺道送去罢了!”
容音几个再忍不住,掩着嘴低笑起来。
主仆几人笑闹作一团,殿内暖意融融。
恰在此时,外头伺候的小宫女匆匆进来,低声禀道:“娘娘,皇上往咱们宫里来了。”
皇后面上的笑意倏地一收,今夜皇上不是去了仙客轩,眼下都这个时辰了,怎么突然来了她这里?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心下微紧,赶忙迎到了殿门口,就见魏晔沉着脸迈了进来。
皇后依礼深深一福,起身便抬手为他解去披风:“夜这样深了,皇上怎的突然过来了?可要妾吩咐小厨房备些暖胃的羹汤来?”
“不必了。”魏晔只简短地应了一声,并未多言,转身便往净房去了。
皇后微微蹙了蹙眉。
帐幔低垂,烛影微暗。
两人虽已安置,魏晔却只平躺着,阖目不语。
皇后静静侧过身,目光在他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间流连片刻,终是轻声开口:“皇上今日……似有心事?妾虽未必能为皇上解忧,但却很愿意听一听。”
魏晔静默片刻,终于开口将仙客轩里的事说了一遍,语气里压着明显的不豫:“……朕看她如今是矜骄太过,失了体统。训导六宫本是你分内之责,明日便好生训诫一番,不可轻纵。”
皇后听罢,却未立即应下,只柔声道:“出言顶撞皇上确实是昭充媛的过错,可妾在她那般失态里,却看到了一个母亲不安的心。昭充媛吃尽苦头才有了腹中这个孩子,自是草木皆兵,若真是意外便也罢了,偏是遭人算计……这叫她怎么能不惶恐?”她伸出手搭上魏晔的手臂,“妾知道皇上也格外看重这个孩子,只是眼下以大局为重暂且不宜深究,既是为保全皇家体面,也是为保全昭充媛的声誉。这般决断,皇上心中……只怕比谁都更为难。”
魏晔哼道:“平日那般玲珑剔透的一个人,怎的偏在这等浅显之事上犯了糊涂。”
皇后轻轻一叹:“这便是当局者迷。皇上……可还记得咱们的孩子?”
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是两人多年来心照不宣的旧创,此刻皇后骤然提起,魏晔心口蓦地一紧,侧身握住了她的手,指节微用力,声音沉而喑哑:“朕一生都不会忘。”
皇后指尖轻轻抚上他的眉心:“那皇上可还记得当初失去他时,心中是何等滋味?”
得知竟是那贱人走漏消息致使皇后小产,魏晔抽出禁卫佩剑,将其当场诛杀,他犹嫌不解恨,下旨株连九族。
可没了就是没了,任凭他是九五之尊,掌生杀予夺,逝去的,又如何能归来。
皇后望着魏晔,声音轻而沉静:“当日若非皇上先行处置了她全族,即便事后惹您震怒,妾……也绝不会容她活命。此番若不是慎婕妤机警,崔妹妹的孩子恐怕已经……她身为母亲,一心想揪出幕后黑手,这份为母之心,妾亦曾感同身受,还请皇上体谅她此刻的失态,勿要深责。”
魏晔没再说什么,只叹息一声,将皇后更深地拥入怀中。
两人依偎着,直至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御辇行往上朝途中,魏晔吩咐安福厚赏了慎婕妤,静默片刻:“再派两个得力的人,仔细留意仙客轩的动静。”
皇后端坐妆台前,容音细细梳过她如瀑的长发。
想起昨日与魏晔那番夜话,她不由浮起一丝恍惚的笑意:“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能与皇上心平气和地提起安哥儿。”
安哥儿,那个无缘来到世上的孩子,她不忍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悄悄给他取了个小名,私底下唤着,连魏晔都不知道。
容音将最后一支金簪稳稳插入云鬓:“娘娘,往事不可追,您须得朝前看。若是小皇子在天有灵,也必定盼着娘娘凤体安康。如今大公子领了官身,族人也都脱了罪籍。娘娘更该珍重自身,来日方长……说不定还有与老爷夫人重逢团聚之日呢。”
皇后轻轻摇头:“难了,眼下这般我已知足,不敢再奢求其他了。不必为我忧心,我自会珍重,只要还在这后位上一日,姚家……便多一日的倚仗。”
她端起案上温热的药盏仰首饮尽,尺玉捧着蜜饯上前,她却抬手微微一挡,唇齿间药味苦涩漫开,神色却清明沉静:“不必。这苦味……反倒叫人清醒。”
漱完口,皇后搭着容音的手腕转出内殿,候在殿外的嫔妃们见了她纷纷起身问安。
皇后说完年节赏赐的事,便叫众人散去,独留了淑妃和崔琇说话。
淑妃眼底俱是讶异:“妹妹,你素日里走一步看三步,行事最是周密,此番竟……竟与皇上起了争执,实在是叫我惊讶。”
崔琇被她一说,略显局促地轻咳一声:“昨日也不知怎的,心绪起伏的厉害,竟是怎么也按捺不住……一时失了分寸,叫姐姐们见笑了。”
皇后却莞尔一笑,语气温和:“妇人怀妊之时,心绪波动原属常情,并非什么了不得的过错,你不必挂怀。”
淑妃唇角一扬:“可不是嘛,当年我怀着四皇子时,正巧撞见沈昭仪在背后搬弄是非,当下便上前赏了她两记耳光——说来也怪,这动手之后,我胸中那口郁气霎时便散了,浑身都松快起来。”她轻啜了口茶,眉眼间掠过一丝快意,“皇上那儿更不必忧心,妹妹只需寻个时机,软语温存地赔个不是,也就无事了。”
皇后转向崔琇,声音放得轻柔却认真:“此事本身倒不算紧要。只是皇上的意思……眼下此事确需暂搁一旁。妹妹心中作何打算?若有何处需我与淑妃相助的,你只管开口便是。”
崔琇略一沉吟,终是将心中疑虑低声道出,末了轻叹一声:“若真是她所为……这仇,眼下恐怕也只能暂且按下,徐徐图之了。”
魏晔如今正有意扶持宋家,意在从其内部瓦解韩氏一脉的势力。哪怕眼下证据确凿,直指宋宝林便是幕后之人,只怕皇上……也会为了朝局,将此事强行压下。
崔琇若想成事,便需借势而为——顺着皇上的棋局,落自己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