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寅初,冯氏便按品大妆,领着儿媳萧氏与四小姐崔琳入宫赴宴。
萧氏到底是随冯氏进过几回宫的,尚能维持从容。崔琳却是头一遭,心中惴惴不安,暗暗掐紧了手心,借那一点痛意强撑着仪态不肯露怯,唯恐折了崔琇的颜面。
三人先至瑞安宫向太后请安,接着转往凤仪宫拜谒皇后。
皇后目光落在崔琳身上,端详片刻便莞尔一笑:“这眉眼神情,倒与昭充媛像了三四分,一般地温婉娴静,到底是嫡亲的姊妹。”
皇后金口玉言这一赞,崔琳日后再出门,任谁都要高看三分。
冯氏当即谢恩:“娘娘慈目垂爱,小女年幼拙钝,实在当不起娘娘这般盛誉。”
皇后含笑示意,容音奉上一只精巧的锦盒。
皇后温言道:“听闻崔四姑娘不日便将出阁。这份薄礼,便算是本宫予她的添妆之仪,盼她今后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崔琳叩首谢恩,而后双手高举,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锦盒。她昔年曾随崔琇一同习过宫中礼仪,入宫前又得冯氏教导,举止间倒是端庄沉稳,未见半分差池。
殿内一众命妇见状,顺着皇后的话将崔琳的品貌才德夸了又夸。唯独冯氏面上虽陪着笑,心下却莫名一沉,隐隐生出些不安来。
难道那传言竟是真的?
所幸皇后并未多留,闲话几句后便吩咐云秋:“送崔夫人她们去仙客轩吧。昭充媛想必早已望眼欲穿,本宫便不久留你们了。”
崔琇拢着斗篷在廊下翘首以待,一见冯氏几人的身影,她眉眼间霎时绽出笑意,也顾不得身子沉重,迈开步子迎上前去,惊得身后的青玉慌忙搀住她的手臂:“娘娘,您慢些!”
冯氏领着萧氏与崔琳,规规矩矩地向崔琇行了全礼。
崔琇立在原地,生生受着了,她心下明白,此刻若出手阻拦,反倒徒惹是非,更何况母亲最重规矩,是断然拦不住的。
云秋福了福身:“奴婢已经将崔夫人送到,就不多打扰,这便回去向皇后娘娘复命了。”
红钏笑吟吟上前:“奴婢送云秋姐姐出去。”
红钏一路将云秋送至殿门外,又将一只荷包塞入她手中,方才折返。
孙瑞一早便将人都打发了下去,自己也退了出去,只留下青玉与红钏在近前伺候,也免得主子们说起体己话来不自在。
殿内暖意融融,崔琇只着一件轻软的襦裙,肚子便显了出来。她在冯氏面前轻轻转了两圈:“母亲如今可亲眼见着了,女儿是真真切切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这下总能安心了吧?”
冯氏双手合十,连声念道:“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她忙拉住崔琇的手,上下细细打量,眼中满是关切,“身子可有什么不适?害喜厉害吗?夜间安睡可能安稳?”
崔琇眼圈微微一红,执起冯氏的手,轻轻覆在自己隆起的腹上:“母亲,女儿一切安好,您千万宽心,莫要再为女儿担忧了。”
冯氏也红了眼:“好!好!”
萧氏忙笑着打圆场:“母亲这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只是娘娘如今怀着身孕,最忌伤心落泪,您快收着些,莫再惹得娘娘伤感了。”
崔琇刚露出笑意,却倏地凝住了,她微微蹙起眉尖,一只手不自觉地轻抚上肚子。
萧氏神色霎时一紧,急声道:“娘娘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红钏抬脚便要去请太医,青玉也一把攥住了崔琇的手腕。
崔琇此时也回过神来,急忙唤住红钏,脸上带着一种奇异又惊喜的神情,轻声道:“别慌……好像是……这小家伙方才动了一下。”
她话音才落,腹中便又是一下轻微的蠕动,仿佛内里有什么东西轻柔地滑了一下。
满屋子人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却仍不放心,直到青玉仔细请了脉,悬着的心才算真正落回了实处。
冯氏温声道:“娘娘如今已怀了五个月,孩子自是该会动了。这既开了头,往后娘娘只会觉着他一日比一日更有劲、更活泼呢。”
崔琇挑眉轻笑:“这小东西倒会挑时候,莫非是晓得外祖母今日进宫,特意动弹几下讨赏呢?”
冯氏却是一脸正色:“娘娘这称呼于礼不合。咱们关起门来说说便罢了,在外头万不可失了分寸。”言罢,她才将目光柔柔地落回崔琇腹上,“东西自是有的,臣妇早就为小殿下备下了。”
冯氏今日带入宫来的包裹比从前大了不少,里头十之八九都是为孩子备下的。什么长命锁、小衣裳,连那虎头帽都备下了好几顶。
崔琇瞧着那满桌的小儿物件,蹙起眉,佯装吃味道:“母亲如今心里眼里只有这小家伙,怕是早将女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冯氏嗔了她一眼,这才从包裹底层取出专门为崔琇备下的东西,笑骂道:“偏你是个会作怪的!难不成母亲还真能忘了你?”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轻松欢快的笑声。
崔琇的目光落在崔琳身上,含笑朝她招了招手:“四妹妹,到我这儿来。”
崔琳身为庶女本无资格入宫,前些日子崔琇在魏晔面前提及她许嫁新科进士之事,世家女与寒门结亲颇合他心意,便破例开了金口,允她此番进宫相见。
父亲为崔琳择的夫婿叫陈望安,虽出身寒门,却品性端方且为人清正。家中唯有老母一人,早年守寡,凭一己之力咬牙将独子抚育成才,是位极坚韧的妇人。
同期进士皆四处钻营门路之时,他却沉心静气,等着吏部的补缺。
萧氏忆起当时情景,不由掩口笑道:“你大哥当日亲自上门探他底细,那憨直的竟误会了来意,以为是要拉他同流合污,当下便板起脸来将你大哥好一顿训斥。后来亲事说定,你大哥欢喜得念叨了一整夜,直说待他来迎亲那日,定要好生‘回敬’一番方才解气。”
崔琳闻言,颊上霎时飞起两抹红云。
崔琇握着她的手:“四妹妹,眼下嫁与他,门第上确是委屈了你。但你需明白,父亲为你百般斟酌,断不会看走了眼。”
有些话,崔琇不便明说,只能这般隐晦地提点一二。
崔琳嫣然一笑:“娘娘的意思,我省得的。我这性子实在应付不来高门大宅里的弯绕。陈家人口简单,他母亲虽是乡野出身,却爽利豁达,绝非面甜心苦之辈。再说,家中为我备下的嫁妆丰厚,又有父兄在京中为依仗,我嫁过去就是去享福的!”
崔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底流露出赞赏:“你能这般想,是再好不过了。”
家中姊妹向来亲厚,父亲此番安排,虽是为家族长远计,崔琇也愿她是真心欢喜地出阁,而非怀着一腔委屈嫁入陈家。
崔琇为她备下满满一匣子精巧首饰充作添妆,崔琳眉眼弯弯地接了过去。
冯氏朝儿媳递去一个眼色,萧氏会意:“今日进宫起得早,晚间宴席还长,不知娘娘宫中可否方便我与四妹妹稍歇片刻?”
“偏殿早就收拾好了呢。”崔琇笑着应了,旋即吩咐红钏,“带少夫人和四姑娘过去歇息,仔细伺候着。”
待殿门阖上,冯氏方才倾身向前,将声音压得极低:“你父亲叫我带话给你,那件事已处置妥当。只待年后开了印,便该有定论了。”
崔琇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可还有别的事?”
冯氏蹙了蹙眉,面上浮起一层薄怒:“自打兰芷赐死的消息传出去,定安冯氏便三番五次派人上门。起先只是探听圣意,生怕受了牵连,后来竟愈发不知分寸——你外祖父竟异想天开,要你替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谋官!我当下连人带东西一并轰了出去。”她语气愈发凝重,“近来他们似又动了送女儿入宫的念头。你若得便,不如请皇后娘娘暗中将人名剔除,免得日后入宫徒生事端,反成了你的负累!”
崔琇从容道:“此事不难处置,母亲不必为此忧心。”
冯氏想起在凤仪宫时皇后那般热络态度,心下踌躇再三,终是压低了声,问了出来:“你腹中这孩子……若是个皇子,将来……可是要送到中宫抚养?”
崔琇闻言骤然一怔,随即失笑道:“母亲这是从何处听来的话?断不会有此事!”
冯氏长舒一口气,抚着心口道:“没有便好!实在是外头风言风语传得厉害,都说你与皇后娘娘情谊深厚,皇上又格外看重你这胎,这才……这才叫我悬了心。”
崔琇摇摇头:“此举会将姚家重新推到风口浪尖上,皇后娘娘深谙其中利害,绝没有这样的心思。这孩子即便是个皇子,将来品性才干如何尚未可知,皇上还年轻呢!外头风言风语自是堵不住,但咱们自家人须得谨言慎行,万万不可失了分寸。”
冯氏哪有不应的。
相聚终有一别。崔琇立于宫门之下,凝望着冯氏一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宫墙的拐角,仍站在原地迟迟未动。
红钏上前为她拢紧斗篷,轻声劝慰道:“主子莫要伤怀,待您身子满八个月时,夫人便可递牌子进宫来探望您了。”
腹中的小东西似是感知到她的情绪,也轻轻蛄蛹了一下,惹得崔琇轻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