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夜宴,酒至半酣,殿外风声渐紧,漫天大雪纷扬而下。
不过一夜功夫,雪竟已积得齐膝深了,乍停乍落下了数日。
崔琇瞧着院中积雪,眼底堆满了笑意,吩咐宫人只将通行的路清扫出来便好,其余地方的雪留着赏玩,一概不许动。横竖她这几日也不出院门,至多不过是在廊下站一站。
孙瑞见她喜欢,自然笑着应了,江顺更是个会凑趣的,当即招呼了几个小内侍,在院中堆了个威风又憨实的雪狮子。
崔琇瞧着那雪狮子蹲在光秃秃的桃树下,越看越觉得可喜,便吩咐人给他们看赏。
红钏顺手多赏了两角银子,眼下再没什么比哄得主子欢心更要紧的事了。几个小内侍喜得眉开眼笑,忙不迭地说要再堆几个新奇样式,好叫主子瞧个新鲜。
淑妃领着四皇子走了进来:“大老远就听见笑声了,什么事儿这般热闹?”
四皇子眼尖,一眼就瞧见了那只威风凛凛的雪狮子。他先是规规矩矩地向崔琇问了安,话音还没全落,人已按捺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围着雪狮子上看下瞧。
淑妃吩咐宫人跟好他,转而亲热地挽起崔琇的手:“走走走,这外头风跟刀子似的,快别站这儿了,咱们进屋暖和暖和,好好说会儿体己话,由得那皮猴儿自己在雪地里撒欢儿去!”
崔琇也转头向江顺吩咐道:“你带人多看顾着些,雪天地滑,仔细别让四殿下摔了。”
淑妃瞧了瞧炭盆上煨着的栗子,又低头抿了一口手中温热的牛乳茶,眉眼舒展开来:“到底还是妹妹会调理。这牛乳单喝总觉着有丝腥味,拿茶这么一兑,竟是恰到好处了。”
崔琇将一小碟剥好的栗子仁推到淑妃面前:“这是今年下来的新栗子,用小火慢慢烤出来的,又香又甜,姐姐快尝尝。这样冷的天气,姐姐怎么还特意过来了?”
淑妃将手中的茶盏轻轻一搁:“我这不是想着妹妹在宫里待着气闷,才特意来陪你说话么?”她说着,又朝崔琇那边凑近几分,“才得的消息,皇上已准了大皇子和二皇子明日往朝霞殿用午膳,也好让他们母子几个团聚片刻。”
年节里头大宴小宴的不断,魏晔瞧着大公主和四皇子都跟在各自的母亲身旁,连二公主也被贤妃抱了出来,在除夕夜宴上略坐了坐,因病体未愈,不多时便由奶娘抱回宫去,却也是难得地露了回脸。
唯独大皇子与二皇子席前冷清,不见母亲照拂。大皇子虽强自挺直了腰板,摆出兄长的姿态处处看顾二皇子,这般情形落在魏晔眼里,反倒更显出几分无依的伶仃来。
无独有偶,宋宝林陪着魏晔往昆玉阁赏梅,却见二皇子小小的身影正独自立在路口,望着朝霞殿的方向,抬袖悄悄抹着眼泪。
“怎么就这般巧,偏就叫皇上撞了个正着。”淑妃拿着小铁钳,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炭火上的栗子,“若说这里头没点儿猫腻,我可是万万不信的!”
崔琇啜了一口温热的牛乳:“听闻年前韩家办的几桩差事很是漂亮。既然立了功,皇上要论功行赏,也是理所应当的。”
淑妃手上的铁钳微微一顿:“理是这么个理,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贵妃若真解了禁,这宫里又该不消停了。那宋宝林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妹妹你如今身子越发重了,更需万事小心,咱们总得提前防备些才是。”
崔琇轻轻抚上隆起的腹部:“出不出来的,也不耽搁她下黑手。倒是人在得意时才容易露出破绽,咱们且走着瞧吧!”
午膳的时候,崔琇叫人上了热腾腾的铜锅子。牛骨熬得汤底,加了些许茱萸,各色肉类切成薄薄的片,放在里头一涮,四皇子吃得欢快,鼻尖都冒了汗。
跟崔琇这儿一比,贵妃就显得郑重多了。
她自得了消息起,便亲自斟酌起菜单来,大多都是二皇子往日爱吃的菜式。她沉声吩咐:“传话给御膳房,炙羊肉须拣一年内的羔羊腿肉,鱼也得用新鲜的松江鲈鱼,若敢以次充好,仔细他们的皮。”
菊秋待她交代完,方才轻声提醒道:“娘娘,大皇子如今汤药未断,饮食上多有禁忌……”
贵妃眉头微微一蹙,摆了摆手道:“叫御膳房依着他的忌讳,另备几样清淡的送来罢。”
她本就偏疼二皇子多些,更将上回二皇子遭的罪,归咎在大皇子身上,若不是他当时没拿稳自己的碗,叫弟弟抢了去,又何至于叫二皇子那般难受?
更何况,那孩子明明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却总爱同崔琇那个狐媚子搅在一处,对四皇子更是百般看顾。反倒是对她这个生身母亲,却不见这般亲近。
从前荷夏在时,尚能婉言劝上几句,贵妃多少听得进一二。如今她人已去了,贵妃的性子越发独断专行,菊秋方才敢提那一句,已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
奶娘却是再三嘱咐:“我的好殿下,去了那边,席上的东西千万仔细些,只略动动筷子做个样子便是。若贵妃娘娘问起,您便说近日服药,胃口不佳。”
上回大皇子不过是寻常用顿饭,就险些把性命都搭进去,奶娘如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经了那一遭,她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虽说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到底是厚些!
虽说贵妃只落了个御下不严的罪,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奶娘隐约也是有数的。
奶娘几番犹豫,终究还是将前些时日贵妃送来的那只香囊,仔细替大皇子佩在了腰间。她心下虽有数,面上却不得不周全,大皇子日后是要在外行走立足的,若落下一个不敬母亲的名声,于前程可是大为不利。
到了朝霞殿门前,大皇子望着眼前熟悉的宫苑,此刻竟觉出几分莫名的生疏。他正怔忡间,身旁的二皇子已欢叫一声“母亲”,头也不回地奔了进去。
大皇子进得殿内,只见贵妃正半蹲着身子,双手紧紧扶着二皇子的胳膊,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眼底隐隐泛着水光。
大皇子深深一揖,声音平稳而恭谨:“儿子问母亲安。”
贵妃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微微颔首:“大皇子来了。免礼,自己寻处坐罢。”
她随即又低下头去,含笑听着二皇子说话,牵过他的手,引到自己身旁坐下。
贵妃亲手为二皇子布菜,各样精巧膳食不住地往二皇子盘中添去,大皇子扫过满桌佳肴,却只唤身侧的内侍盛了一碗粳米粥,略用了两口,便轻轻搁下了。
殿内一时只闻二皇子清脆的童声雀跃不休,间或夹杂着贵妃几声温软的应和。
大皇子沉默着,他的眉眼已渐渐长开,更多的是像魏晔。
贵妃瞥了他一眼:“可是这些菜色,不合大皇子的口味?”
大皇子起身拱手道:“回母亲的话,并非是菜色不佳,只是儿子近日服药多了,脾胃有些虚弱,实在提不起胃口来。”
贵妃略一点头,倒也没再多问:“既如此,便好生将养着。”
用了膳,他们便不好久留,因着魏晔只允了这顿饭的工夫。
二皇子攥着贵妃的衣袖,小脸满是泪痕:“母亲,宋娘娘还能不能再帮帮我们?儿子以后一定乖乖听她的话……”
贵妃听得心如刀绞,却深知今时不同往日,再不敢如从前那般任性妄为。最终,也只是红着眼圈,望着大皇子牵着仍在抽泣的二皇子,一步步走出了朝霞殿。
菊秋在一旁劝了许久,贵妃方才勉强收了泪意。
她目光在席面上一扫,最终落在大皇子面前那碗几乎未动的粥上,不由得冷笑一声:“本宫费心张罗这一场,他倒好,从头至尾绷着脸,半句话不肯多说,连筷子也懒得动几下,这般冷心冷情,当真白养了他!”
菊秋轻声道:“大皇子近来确实在用药,奴婢方才也问过奶娘,说是因着天气骤寒,大皇子一日三顿汤药未曾断过……”
贵妃沉默片刻,面色稍霁,语气却仍带着几分不快:“罢了,这回宋宝林总算办了件明白事。再去给她递个话,问问她本宫究竟还要熬到哪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