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自家主子晋了位份,静渌轩里却不见半分喜气,宫人们屏息悄声,竟比往日更沉寂了几分。
恭美人神色沉静,吩咐宫人将偏殿收拾了出来,又唤来书阑,让她亲自去长阳殿接二公主。
书阑忍不住低声嘟囔:“若不是昭充媛在皇上面前多那句嘴,这烫手的山芋怎会落到咱们头上?满宫里谁不知道,抚养二公主分明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恭美人并未抬头,笔尖在纸上游走,细细列着所需物事:“糊涂,该是我谢昭充媛才对。若非她开口,余庶人前脚赴死,后脚我就得自己挂上去,余氏九族俱灭,我哪里还能活命?”
哪像如今,好歹还能偷得些许安宁时日。她屋里小几上摊开的那本游记,才读了一半,里头的山水奇谭,她还未曾看完呢。
“为什么?”书阑睁大了眼,“自古罪不及外嫁女,更何况您早已是皇上的人了,是宫里正经的主子,怎么还会被牵连?”
恭美人停下笔,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因为我姓余。余庶人死了,余家没了,可那些被她算计过的人,心头的滔天怨气却还在。这怨气,总要找一个地方宣泄。我出自余家又无依无靠,岂不是最好的出口?与其日后被人作践磋磨,我宁愿死了清静。”
书阑眼圈骤然一红,声音里带了不平:“可那些伤天害理的事,都是余庶人自己作下的孽!主子您何曾参与过分毫?凭什么要替她担这罪过!”
“傻话。那是杀子之仇,世上能有几人不迁怒?”恭美人抬手,用笔杆轻轻敲了敲书阑的额头,“更何况,我生于余家,长于余家,自幼便受余家荫庇,享尽家族带来的荣光。既得了这姓氏的好处,如今家族倾覆,我又怎能自称全然无辜?”
书阑急得跺了跺脚:“那……那眼下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恭美人却已重新低下头:“眼下最紧要的,是照顾好二公主,直到……好了,快些去接人吧,长阳殿怕是即刻就要封宫,不好再耽搁了。”她搁下笔,拿起写满字的纸张,轻轻吹了吹,待墨迹干透,才递给书阑,“一会子按这单子去库里寻东西,直接送到偏殿。”
书阑刚到长阳殿外,恰好看见奶娘抱着二公主自里头出来,神色惶然无措。她未多言语,只上前示意,领着二人一路无声地回了静渌轩。
奶娘抱着二公主,朝着恭美人屈膝行礼:“奴婢见过恭美人。”
二公主一双小手死死攥着奶娘的衣襟,将半张小脸埋在她胸前,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偷瞧着恭美人。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显然是刚刚哭过一场。
恭美人朝她温和地笑了笑,随即转向奶娘:“先带二公主去偏殿安置吧。今日匆忙,若是缺了什么只管来告诉我就是。以往你是如何伺候二公主,今后一切照旧,我只嘱咐一句——二公主是我的女儿,你们可都记下了?”
奶娘迭声应是,皇上圣旨已下,若再有一字半句的差错,便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她抱着二公主退向偏殿,背后却沁出一层冷汗。
贤妃娘娘倒了,余家也彻底完了,方才只允她们拾掇了些公主平日用惯的物件,往后的日子……这位小主子可要怎么活?
离黄昏尚有些时辰,余庶人一动不动地倚在墙角,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门被人猛地从外推开,一道白光骤然照了进来,余庶人被刺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身子便传来一阵剧痛!她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疼得蜷缩起来。
贵妃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她头顶炸开:“你这毒妇!不仅害死了我的五皇子,还派人教唆二皇子,在皇上面前败他的名声!你这贱人——你怎么敢?!”
又是几脚狠狠地踹了下来,直到贵妃气息微乱,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贵妃扶着菊秋的手臂稳住身形,微微喘息了几声,目光剜向地上的人:“说!你在二皇子身边还埋了多少钉子?究竟还有什么后手?!”
余庶人松开护住头脸的胳膊,以手撑地,缓缓站了起来,轻咳了两声。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讥诮:“我当是谁,原来是贵妃娘娘大驾光临!您这般纡尊降贵,就只为问这几句话?”她蹒跚地向前两步逼近贵妃,凑到她耳畔低声道,“你真正想知道的……是我究竟抓住了你多少把柄吧?”
贵妃瞳孔骤缩,厉声呵斥:“放肆!死到临头还敢信口雌黄诬蔑本宫!”
余庶人瞧着贵妃那副疾言厉色的模样,非但没有半分害怕,反而笑出了声,仿佛听到了极有趣的事。
她戏谑地打量贵妃:“是啊,我就要死了。那你不妨猜猜看,你想知道的事……我会不会老老实实地说给你听?”
贵妃向前微倾,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你若识相些乖乖说了,本宫或许还能赏你一个痛快。若你执意要嘴硬……眼下离酉时还早得很,本宫有的是工夫陪你慢慢熬。如何?怎么选,你自己掂量掂量。”
宫人搬来一把木椅,放置在屋内稍显干净的一隅,贵妃搭着菊秋的手腕缓缓落座。
两名膀大腰圆的嬷嬷端着黑漆托盘上前,里头是数根细长的银针,紧随其后的是一名内侍,低头捧来盛满清水的铜盆和一叠黄纸。
不过片刻,门内便传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太阳逐渐西沉,银针浸着暗红血渍,一旁地上水渍淋漓,那叠黄纸被浸得湿透软塌,胡乱堆在一旁。
余庶人瘫软在地,十指已是鲜血淋漓,血顺着指尖不断滴落,在地面洇开一小滩暗红。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发丝被冷汗和残水彻底浸透,狼狈地贴在脸颊颈侧,嘴唇更是褪尽血色。
即便如此,她依旧死死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肯说。
贵妃没料到她的骨头这样硬,眼底戾气骤盛,猛地一挥手,两名嬷嬷立刻上前,死死将余庶人按倒在地。
她缓缓起身,绣鞋毫不留情地踩上她的指尖,用尽狠力碾了下去:“贱人!本宫看你能撑到几时——说!”
尖锐的剧痛猛地窜起,余庶人眼前一阵恍惚,耳畔嗡鸣不止,就连近在咫尺的贵妃都变得模糊起来。她竭力抬起头,艰难地辨明方向,扯动唇角挤出一个笑。
她喘息着:“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一个字……都不会说……我要你……往后日夜难安……悬着心过日子……贵妃娘娘……韩映棠……我就在底下……等着你……”
贵妃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正欲下令再用刑,李忠领着两名内侍走了进来,他身后那名内侍低垂着眼,手中托着的黑漆盘里放着白绫。
他面上堆着恭敬的笑意,上前一步,利落地行了礼:“奴才见过贵妃娘娘,奴才奉旨前来送余庶人上路。此地污秽,恐脏了娘娘的眼,还请娘娘……移步回避。”
尚未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贵妃岂肯就此罢休?
她并未理会李忠的请退,只冷声道:“你且去门外稍候片刻。本宫与这贱人之间的旧账,还未算清。”
李忠闻言,面上的笑意微微一僵。他既不敢开罪贵妃,又不能误了时辰,心下顿时左右为难。
正当此时,宋宝林步走了进来,一眼扫过场内情状,便行至贵妃身侧,柔声劝道:“娘娘,天色已晚,此处阴寒,实在不宜久留。您万金之躯,何必为她沾染这晦气?”她凑近半步,“娘娘放心,您且先回宫歇息,此地一切……自有妾为您处置妥当。”
见贵妃远去,宋宝林端起笑意,不着痕迹地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入李忠手中:“余庶人这身衣裳已是血污不堪,若就这样去了,叫旁人瞧见难免生出闲话。她虽罪该万死,终究是生育过皇嗣的人。还请您通融片刻,容我叫人替她换身整洁衣裳,也好让她……体体面面地上路。”
李忠心下立刻透亮,皇上如今是赐死了余庶人,可帝王心思谁能料定?若他日见了二公主,心生怜惜,得知这生母死状凄惨,难保不会迁怒今日经办之人。
他从善如流地应道:“宋宝林思虑得极是。那奴才便去外边候着,您这边料理妥当了,唤奴才一声便是。”
他说着,便躬身退了出去,还将门口侍立的几个小内侍也一并挥退。
宋宝林示意随行宫人上前,几人端来温水,浸湿帕子,动作轻柔地为余庶人拭去脸上颈间的血污与汗渍。
余庶人目光扫过宫人捧来的干净衣裳,嗤笑一声,断断续续道:“怎么……硬的不成,便……换成这套路了?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就在底下……睁大眼睛等着她……看她能……得意到几时!哈哈哈哈……咳……咳……”
待宫人替她换完衣裳,宋宝林略一挥手,众人皆躬身退出,只余心腹兰巧留在身侧。
宋宝林平静地看着气息奄奄的余庶人:“你自是不怕死的,可二公主呢?”
余庶人闻言,竟挣扎起身,双目赤红地欲扑过来:“我从未害过你,你怎么能?!你敢动她一根指头,我就算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兰巧急忙上前,伸出胳膊死死拦住了她。
宋宝林却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我不动,可贵妃呢?若你肯说实话,我或可替你周旋,拦她一拦。方才的情形你也见了,贵妃……总还听得进我几句劝。”
余庶人双手死死扣住兰巧的胳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定定地凝视着宋宝林。
良久,她忽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笑,笑声在殿中回荡,显得格外瘆人:“哈哈哈哈!有意思!当真有意思!贵妃!韩映棠!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