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众人避之不及的模样,魏晔胸中气闷更甚。
贤妃纵是罪该万死,二公主总是他的孩子,天家的公主,何以落到人人都轻贱嫌弃的地步?
贤妃磕得眼前阵阵发黑,可那上首依旧没有一丝回音,心中悲凉无比,她积攒起最后一丝力气,嘶喊道:“娘娘!您母仪天下,是宫中所有皇嗣的母后!妾罪该万死,甘愿领受!可您……您难道就真容不下一个无辜稚子,要让她在这深宫之中自生自灭不成?!”
眼见皇后的身形摇摇欲坠,魏晔的目光陡然一转,望向下首的淑妃。
位列四妃,膝下仅有四皇子一个孩子,况且,贤妃先前虽企图对四皇子不利,终究未能成功,淑妃又一向懂分寸,将二公主交予她抚养,倒是个稳妥的安排……
魏晔将将准备开口,却见崔琇撑着腰站了起来,他当即止住话头,目光转而落在她身上。
她朝着魏晔福了福身,柔声道:“皇上,余庶人虽罪无可赦,可二公主毕竟是天家骨血,金枝玉叶,万万不能轻之任之。妾想着,与其为公主择一位身份尊贵的养母,倒不如选一位真心疼惜她的人。余宝林虽位份不高,但性情柔嘉,至今未有子嗣,且与公主有血脉之亲,自是比其他人更多一分天然的情谊。若将公主交予她抚养,她必能恪尽抚育之责。”她略一停顿,“皇上若再施恩,赏余宝林一个更妥帖的位份,既全了皇上慈父之心,也让公主日后有所依仗,岂不两全?”
魏晔摩挲着玉扳指,在心中反复思量着崔琇的话。
比起余庶人,这位余宝林倒是真称得上淡泊无争,甚至有些过于安分了,内里更有几分聪慧。魏晔统共也只去过她那儿数次,她每次皆是规规矩矩按着宫中嬷嬷的教导服侍,从不越矩半分。平日里悄无声息的,几乎寻不见一丝存在感。若非今日崔琇提及,魏晔几乎忘了自己后宫还有这么一位宝林。
贤妃猛地扭过头,死死盯住崔琇:“崔琇!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她只是个孩子,你怎么就能狠毒到连一条活路都不给她!”
余宝林性子木讷,位份又低,二公主在她身边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余庶人这话,或许该先问问自己才是。”崔琇淡淡扫了她一眼,“同样是养着,这真心与不真心,区别可就大了,余庶人觉得呢?”
贤妃猛地一怔,是啊,眼下除了余宝林,还有谁会真心接纳一个罪妃之女?能不磋磨就已是万幸了。
余宝林闻言起身,朝着魏晔一拜:“若妾有幸,得育二公主于膝下,定当竭尽所能,倾注所有心血抚育公主,绝不辜负皇上所托。”
魏晔手上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在余宝林身上:“既如此,二公主便托付于你。自今日起,你便是她的生母。传朕旨意,宝林余氏,秉性温良,克谨恭顺,深得朕心。着即晋为美人,赐号‘恭’。”
恭美人深深叩首下去:“妾领旨谢恩,此后定当竭尽心力抚育公主。”
贤妃心愿既了,神色前所未有的平静,她整了整衣衫,朝着上首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礼毕,她自行站起身,挺直了脊背,头也不回地朝着殿外沉沉的光影走去。
皇后强撑的身躯终于一软,眼见便要瘫倒。魏晔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目光扫过殿内众人,不耐地挥了挥手:“都退下。”
他半扶半抱着皇后转入内殿,对紧随其后的容音吩咐:“传太医!”
才刚踏出凤仪宫的门槛,贵妃便斜睨了崔琇一眼:“昭充媛到底是佛法修得好,好一副菩萨心肠。余庶人那般恶贯满盈,你倒能为她的女儿这般筹谋,真真是……本宫瞧着你也不必日日拜佛了,自个儿往那莲台上坐坐,岂不更便宜?”
崔琇姿态恭谨地朝贵妃施了一礼:“贵妃娘娘慎言,二公主的生母,乃是静渌轩的恭美人,与庶人余氏并无任何干系,娘娘日后还是莫要再提,免得传到皇上那里,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今日变故迭起,饶是贵妃也觉得应接不暇。一想到贤妃就这般轻易赴死,她心下又着实不甘。更让她心惊的是贤妃方才在殿内嚷出的那几句话。那贱人经营多年,未必没有留下后手,她必须立刻弄清楚,那个贱人究竟知道多少,绝不能让自己陷入被动。
于是贵妃并未再多做纠缠,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径直上了候在一旁的轿辇,迤逦而去。
恭美人远远朝着崔琇敛衽一礼,却未再多言,带着宫人转身离去。眼下她唯有一事最为紧要——须得立刻将二公主迎入自己宫中。
崔琇缓缓抬首,暖阳高照,泼洒在宫墙碧瓦之上,折射出一片晃眼的明亮,她微微眯起眼,春风拂过宫墙,捎来了新生草木的清冽气息。
孙瑞上前两步稳稳扶住她的手臂:“今日天色正好,奴婢听闻御花园里的迎春花开得热闹极了。您坐了这大半日,不如去散散心,瞧瞧春色可好?”
崔琇唇角轻轻一扬:“也好。”
春光明媚,金色花潮沿着篱墙奔涌而下,几乎要灼人眼目。微风过处,花枝轻颤,筛下细碎的光影,在青砖地上无声流转,恍如碎金。
崔琇正望着那一片迎春出神,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带着几分亲昵的埋怨:“妹妹原是在这儿呢,可真让我好找!”
她闻声回首,只见淑妃领着贴身宫女紫绡,笑吟吟地从那花影扶疏处款款走来,阳光在她鬓边的珠翠上跳跃,更衬得她容光潋滟。
二人沿着御花园的小径缓步而行,行至一处六角凉亭,淑妃搀了崔琇的手臂,引她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坐下。
淑妃轻轻拍了拍崔琇的手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好妹妹,今日二公主的事,多亏有你周全。皇上当时那目光扫过来,我这心里便是咯噔一下,若非你及时开口,这抚养之责怕是真要落到我肩上了。”她轻叹一声,“说来,二公主确实无辜,万事都与她不相干,道理我都明白,可一想到贤妃昔日所作所为……我这心里,终究是横着一根刺,如何能毫无芥蒂?”
“贤妃当真可恨至极!自己犯下这等滔天罪孽,竟还有脸去求皇后娘娘,这不是将娘娘置于火上烤吗?我方才听闻凤仪宫急宣了太医,也不知娘娘此刻如何了……”
她目光微凝,望向崔琇,声音压低了些许:“方才妹妹一番话,为我与皇后娘娘解了围,却也惹了旁人不痛快,还有……”她略作迟疑,“恭美人终究是姓余,留下她们当真稳妥吗?只怕日后……再生事端。”
崔琇轻声问道:“姐姐以为,余宝林和二公主还有活路吗?”
“妹妹的意思是……”
“余庶人一死倒是干净,可那些曾被她算计之人满腔的怨恨又该如何平息?二公主与恭美人便是最好的口子了。那样小的孩子,身子本就弱,一场风寒不幸夭折……谁又能深究?届时,抚养不力的恭美人自然难逃罪责。姐姐以为,皇上今日之举,当真是怜惜这个女儿吗?不过是被贤妃架上高台,不得不做出姿态罢了,一个让皇家蒙羞的罪妇之女,又伤了颜面,皇上哪里会在意?”
淑妃闻言一惊,慌忙四下环顾:“妹妹,你可要慎言啊!这话岂是能轻易说的?”
此处地势开阔,凉亭四周又无甚隐蔽角落,淑妃长舒了一口气。
崔琇反手轻轻拍了拍淑妃的手背,示意她稍安:“斩草除根,自是必然,这样的隐患万万不能留,只是贵妃也好,其他人也罢……却绝不能经我们的手。”
崔琇望向亭外,枝叶随风轻轻摇曳,春日里新添的绿,嫩生生的,煞是可爱,却也……最易摧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