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琇此时其实并无感觉,但瞧着众人如临大敌的阵仗,想到即将来临的情况,一股对未知的惶然自心底漫了上来。
毕竟这个年月,并没有后世那么先进的医疗技术,说到底,妇人生产拼的就是自己的身体,还有那么几分命数的垂怜。
冯氏察觉崔琇握着她的手越收越紧,一股酸楚直冲鼻尖,但她却知道眼下这个情形,自己得让女儿先稳下来。
冯氏此刻再顾不得其他,只将崔琇半扶半拥到产床边坐下,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唤道:“蓁蓁、蓁蓁……”待崔琇的目光投来,冯氏才绽开个笃定的笑,“莫怕,你的身子康健,胎位也正,咱们小殿下懂事着呢!待会儿你只需跟着嬷嬷们的引导,便能将他顺顺当当地生下来,我们都在这儿陪着你。”
崔琇在冯氏温柔的低语中,随着她一下下的动作,狂跳的心终于渐渐平稳,神情缓缓舒展开来。
冯氏见她情绪稍定,一面示意宫人上前为崔琇更衣,一面转向众人:“有劳孙姑姑亲自去凤仪宫,将情形告知皇后娘娘,再叫江内官速请陆太医前来,待您二位归来,这产房内外宫人的调度与规矩,便全仗二位费心周全了。杏雨姑娘去耳房盯着,把参汤熬起来,热水务必要一直烧着,梨云姑娘留在外间,稍后各位娘娘前来,需得妥帖伺候,青玉你把娘娘一会子生产要用的物件再仔细清点一遍,万不可出了什么纰漏,红钏即刻去请几位嬷嬷净身更衣,预备着。”
说罢,她看了一眼红钏,二人眼神一触,红钏当即心领神会。
红钏精通制香,于气味一道最是敏锐,由她去盯着两位接生嬷嬷,正是为了防范紧要关头被人动了手脚。只这话不便宣之于口,冯氏只能这般暗示她。
随着冯氏的话音落地,众人齐应一声,各自依命行事,方才的忙乱瞬时变得井然有序。
崔琇望着冯氏沉稳的神情,心彻底落回了实处。
这两个月里,冯氏与她早将生产之日的章程拟定了,方才不过是事出突然,众人才一时慌了手脚,眼下有了冯氏这个主心骨,她们也就各自依先前的安排行事。
皇后与淑妃的轿辇几乎同时到了仙客轩门外,尺玉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崔琇没法相迎,冯氏闻讯赶至外间,向皇后与淑妃见礼,代她告了失仪之罪,又将崔琇此刻的状况细细禀明。
听闻尚未破水,皇后便就想进去看看,冯氏忙侧身拦在门前,深深一福:“皇后娘娘请留步,您慈心体下,臣妇感激不已。只是产房乃是血污之地,您万金之躯,实在不宜入内。请娘娘在外间正殿安坐,有您的福泽庇佑,昭充媛定能顺利诞下皇嗣。”
淑妃上前一步,柔声劝道:“妾知道娘娘忧心崔妹妹,只是祖宗规矩立在那里,不若娘娘就在此处安坐,妾替您进去瞧一瞧。”
最后,淑妃携了尺玉转入产房。
青玉正小心翼翼搀着崔琇在产房缓缓踱步,骤然见淑妃二人进来,青玉手下一顿,崔琇也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掩不住的讶异。
淑妃行至近前,细瞧了瞧崔琇的脸色,莞尔一笑:“妹妹气色瞧着极好,如此我便放心了大半。皇后娘娘也已经到了,此刻正在外间坐镇呢!咱们就静等着妹妹的好消息了。不瞒你说,慎婕妤还同我打了百两银子的赌约,等我赢了彩头,回头便同妹妹分一分。”
前些日子,她也不知怎的起了兴致,非要拉着皇后娘娘下个彩头,赌一赌崔琇腹中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可惜娘娘心疼小金库,终究是没应承。正好那时慎婕妤也在,便顺势接了口,将这赌约应承了下来。
淑妃笃定崔琇腹中必是位小皇子,慎婕妤却觉得昭充媛这般品貌,若得一位小公主,定然比格桑梅朵还要灵动娇艳。
尺玉忙将手中食盒揭开:“昭主子,这里头是奴婢亲手做的点心,有两样是您近日爱吃的,另有两样奴婢特意多放了两分蜜,味道要甜润些。您且趁这会儿安稳,多少用些垫垫,待会儿才有力气呢。”
眼见昭充媛的产期近了,尺玉日日不落地备下新鲜点心,只为着她临盆时能及时垫补些力气。今日又恰是午膳光景,听闻昭充媛午膳都没怎么用呢!
两人不敢多扰,宽慰几句便欲告辞。
崔琇却唤住了淑妃,凑到她耳畔低声道:“劳烦姐姐替妾转告皇后娘娘,若是一会子皇上来了,还请娘娘劝皇上回转,莫要在外间久候。”
淑妃闻言不由一怔。
嫔妃生产,若能得皇上亲临坐镇,那是何等的恩宠与体面,多少人求之不得,为何昭充媛竟要婉拒?
崔琇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当日王婕妤生产,皇上并没有亲临……”
淑妃顿时明白了过来,崔琇的恩宠本就惹人注目,若此番生产再得皇上亲临守候,与王婕妤生产时的情形两相对照,可不就扎眼了。
她会意,微微颔首:“妹妹放心,我记下了。”
崔琇用了些点心,便觉腹部传来一阵隐约的坠痛,她顺势靠回躺椅,趁着这股痛意还不明显开始断断续续小憩。眼下才刚刚开始,她需得养好精神,保存体力,好迎接后头那场硬仗。
她轻抚着高隆的腹部,但愿这小祖宗待会儿莫要折腾,顺顺当当地出来,也好叫她的少受些苦楚。
外间正殿里,得了信的嫔妃们已陆续到齐,连刚刚遇喜的赵宝林也来了。不过她只略坐了半盏茶的工夫,皇后便温言劝了她回去。
贵妃似笑非笑,缓声道:“赵宝林当真是重情重义,自个儿怀着皇嗣,还这般不辞辛劳地来回奔波,若是不慎动了胎气,岂不叫昭充媛心下难安?”
皇后与淑妃屏气凝神听着产房的动静,殿中无人接话,贵妃不耐地蹙了蹙眉:“咱们这许多人枯守在此,里头却一丝动静也无,莫不是昭充媛弄错了吧?”
淑妃眉尖一挑,正要回敬两句,却听得殿外一声清亮的通传响起——魏晔到了。
皇后领着众人起身迎接,王修媛福着身子,广袖下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当初她生六皇子时,皇上不过是遣个内侍来看了一眼。而今昭充媛生产,圣驾却是亲临,她心中泛起一丝酸涩,却又很快压了下去。她前番已然做错了事,如今更需谨小慎微,她受些委屈没什么要紧,却万万不能牵连了六皇子。
魏晔今日召了宋鼎和崔徵入宫议事。汛期将至,各处的堤坝路桥的检修与加固乃是民生大事,工部和户部得先拟出章程,方能从容应对。
待里头议完了事,候在殿外的内侍才将昭充媛临盆的消息报了进来。
魏晔闻言一怔,抬腿便往外走:“糊涂东西,怎么不早些来报?这样紧要的事也敢耽搁?!”
宋鼎与崔徵躬身送圣驾离去,待御辇走远,宋鼎直起身,对崔徵拱了拱手,含笑道:“崔尚书,恭喜啊!”
崔徵面色如常:“天家子嗣昌盛,自是我大兴之福。”
魏晔抬手一拂,免了众人的礼:“昭充媛眼下情形如何了?”
皇后温声道:“皇上放心,里头一切顺遂。只是昭充媛毕竟是头一遭,产程难免要长些。”
贵妃笑道:“皇后娘娘说的是呢!这时辰确实不短了,上回王修媛生产,此时早已听得些响动,如今昭充媛这儿却静悄悄的,莫不是要等到明日拂晓,方能听得啼声?”
淑妃眼波流转,莞尔应道:“许是时日久远,贵妃娘娘记不得初为人母的艰辛了。这妇人头胎,慢些才是常理。妾当初生四皇子时,足足折腾了一天一夜呢!”
淑妃将“时日久远”四字咬得极重,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大皇子今年都已满十岁,可不就是久远?
听出淑妃话里的弦外之音,贵妃当下脸色一沉:“你!”
这贱人竟然敢说她老!
魏晔此刻无暇理会她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只听进去了那一句殿中没有动静。
产房的帘栊一动,冯氏再次从里头走了出来,向着魏晔行礼:“臣妇参见皇上。”
魏晔抬了抬手,目光投向产房方向:“夫人免礼,昭充媛如何?”
冯氏恭敬地垂着眼,并不直视天颜:“回皇上的话,昭充媛娘娘气力充沛,皇嗣位置周正,一切十分顺遂,娘娘此刻正在嬷嬷的引导下聚力,只因是头一胎,不免耗时稍长,想必再过些时辰,定能传来喜讯!”
魏晔听得高兴:“好!如此便有劳夫人了。”
冯氏再福一礼,便退回了产房。
皇后见状笑道:“皇上此刻可安心了?您为国事辛劳整日,龙体要紧,不若先回宫歇息。此处有妾守着,一有消息即刻遣人禀报。”
淑妃忙附和道:“皇上、娘娘,眼下已是晚膳的时辰,不若娘娘您陪着皇上先行回宫用膳吧,崔妹妹这里交给妾便是。”
皇后略作思忖:“如此也好,诸位妹妹在这里候了半日,想必也都乏了。昭充媛生产尚需时辰,不若叫她们各自回宫安置吧!待昭充媛这里有了好消息,立时便让人报来就是。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魏晔摩挲着玉扳指,并未立时应声。
淑妃柔声劝道:“皇上,崔妹妹的性子最是守规矩,若她知道您一直亲守在殿外,感念隆恩之余,怕是会因劳动圣驾而心神不宁,反倒是不能专心生产。”
“好吧。淑妃,昭充媛这里便交由你照应。”魏晔指节一顿,终是松了口,“朕今夜就在凤仪宫,有什么消息即刻遣人来报!”
待一屋子人尽数退去,淑妃才微微一松,吁出一口气,总算是将崔琇所托之事办妥了。她正暗自盘算,一抬眼,却发现慎婕妤仍立在原处。
她带着几分讶异:“慎婕妤不回去歇息吗?”
慎婕妤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扬眉笑道:“回?妾可不回。我与娘娘的赌约尚未见分晓,岂能错过这最精彩的一刻?”
淑妃一时啼笑皆非,却也没再说什么,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旁的梨云见状,立刻吩咐宫人将晚膳传进来,总不能叫两位主子饿着肚子不是?
崔琇腹中隐约的痛慢慢变得越发清晰频繁,她似是听见了“啵”的一声,紧接着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自腿间涌出。
“娘娘破水了!”
不知是谁低呼一声,众人立刻将她扶到了床上……跪了下来。
意识在痛苦的潮汐中逐渐漂远,后续的经历变得模糊不清,她只觉有人抡起大锤狠狠砸向了她的腹部,又像是有千斤重的石轮反复碾过腰腹。
每当一阵疼痛如浪潮般暂时退去,她便像虚脱般立刻沉入短暂的昏睡,而后下一波剧痛袭来,顷刻间又将她唤醒。
汗水早已浸透她的发丝与衣衫,随着一声高呼,崔琇感到自己被稳稳放平,紧接着,一节软木被塞入口中,接生嬷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娘娘,宫口已开全了,请随着奴婢的指引用力!”
冯氏紧紧握着她的手,口中不断地说着什么,崔琇听得并不真切。青玉则守在床头,不停地用温热的帕子,拭去她脸上混合着的汗与泪。红钏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个嬷嬷,生怕出了半分纰漏。
产房内的声响传来,慎婕妤睁开半阖的眼,倏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她在殿中来回踱步,目光不时瞥向产房。
淑妃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双手在胸前合十,念着祈福的经文。
昏沉间,崔琇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小东西,若是日后不听话,定要打烂他的屁股!
漫漫长夜终于走到尽头,东方的墨色悄然转为鱼肚白,一道微光刺破云层,金光喷薄而出,染得天边瑰丽无比。
随即,她感到腹内陡然一空,有什么东西被……拉了出去。
响亮的啼哭声入耳,崔琇心头一松,疲惫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连动一动眼皮的力气都没了。
魏晔刚踏出凤仪宫,便瞧见万丈金光映照宫阙。
一名内侍匆匆赶到,匍匐在他面前,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恭喜皇上!昭充媛娘娘刚刚诞下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魏晔闻言,朗声大笑:“好!赏!统统有赏!”
而此时,金鳞池拱辰桥下,无数锦鲤竞相跃出水面,鳞片在朝阳下折射出璀璨的金光。
管园子的内侍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变了调:“天爷!鲤跃龙门,这是吉兆,是大祥瑞!快!快去禀报皇上!”
这一切崔琇浑然不知,她偏过头,强撑着瞧了一眼身旁的襁褓,只见初生的婴孩红彤彤皱巴巴的。
猴儿……
崔琇实在没忍住:“这模样……丑得好别致!”
而后她便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