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轻拂衣袖,目光投向远处的喧闹:“倒是劳德妃亲自来寻,只是你这来回的脚程,未免也太快了些。也是,晋位这样天大的喜事,德妃难免想早点与咱们同乐,可若因此简慢了太后那边的礼数……可就不好了。”
崔琇莞尔一笑:“多谢贵妃娘娘提点,一会子妾该多敬您几杯才是。”
贵妃心头一梗,目光在崔琇含笑的脸上狠狠一剐,终是连一句场面话都懒得维系,冷哼一声,甩袖便走。
目送贵妃身影远去,崔琇眼底的笑意缓缓敛去,她转向南星:“前面也该开席了,扶你家主子过去吧!”
南星忙上前托住福充容的手臂。
福充容似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倚了过去,借着她的力气,身子微微晃了晃,才勉强站了起来。
崔琇刚要离开,福充容唤住了她:“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崔琇顿住脚,回身望向她:“你说什么?”
福充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崔琇,“你早就知道它有问题,对不对?”
多可笑!她将那支石榴簪视若珍宝,以为那是皇上盼着她开枝散叶。却不知,那赤红宝石里包裹的,竟是日日侵蚀她根本的绝嗣之毒!若非那日晕厥,阴差阳错磕碎了一角,她不得已寻了人来修补,只怕至死都蒙在鼓里!
崔琇闻言下意识往福充容头上瞧了一眼,却不见那日日不离的石榴簪,唯有几支素银簪子冷冷地别着。
崔琇的反应,让福充容脸上浮现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怪异笑容。
她摇摇欲坠地向前迈了两步:“你果然知道!你一直都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早在察觉福充容语气有异时,孙瑞便已暗自留神防备着。见她身形一动,孙瑞当即侧身上前半步,挡在了崔琇身前。
南星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福充容的胳膊,声音已带了哭腔:“主子!主子您醒醒神,万万不可啊!”
今日是德妃的好日子,若在此刻给她添了不痛快,触了德妃的霉头,恐怕就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福充容却不管不顾,只扒着孙瑞的手臂,身子仍拼命向前探着,执拗地瞧着崔琇:“为什么?一句话……明明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若是她肯提醒,叫自己早些知晓簪子的秘密,那一切就都还来得及!可她为什么不说?为何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万劫不复?
崔琇的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她只微微向前倾身,声音不高:“你确定……要在此地将事情嚷得人尽皆知么?”
既然知道了是簪子的问题,那幕后之人是谁,就已经不言而喻,而这恰恰是最悲哀的地方。若是后宫倾轧,福充容还能为自己讨个说法,可那动手之人偏偏是皇上,所有的冤屈都变得不可言说,万般苦楚,她也只能和血吞下。
福充容抓着孙瑞的手终于卸了力道,垂落身侧,只是却依旧死死望着崔琇,眼眶红得骇人,似乎偏执地想等一个答案。
崔琇只是微微侧过脸:“本宫,为何要提醒你?”
福充容眼神空洞地喃喃道:“可你救过皇后,帮过慎婕妤,就连、就连那个仿过你妆容的赵宝林,你都肯为她说话……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也帮帮我?
“皇后娘娘乃是一国之母,我等身为嫔妾,服侍娘娘乃是本分。”崔琇淡淡道,“慎婕妤性子直率,与我并无冲突,帮一把也无甚妨碍,至于赵宝林……女儿家见着时兴妆扮,学着描画本是寻常,又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她还是叫人算计了。至于福充容你——你我之间,非亲非故,更无旧谊,本宫为何要帮?”
福充容急得声音都发了颤:“我顶多……顶多与你争几句口舌,又不曾真的害过你!”
崔琇垂下眼:“你不是不想害我,而只是不敢。你不动我,是因我位份不逊于你,身后是皇后与淑妃,更得皇上几分青眼。你纵是有心想做些什么,却也无力。那些位份宠爱不如你的人,你欺凌得还少吗?不管王修媛还是从前的李才人,哪个没被你欺负过?还有,行宫送到本宫殿中的那束石榴花,福充容总该记得吧?”
福充容踉跄着退了一步,却仍强撑着辩解:“可那……那终究没伤着你啊!我、我也为此受了罚。”
崔琇眸中凝起一丝霜意:“受罚是你罪有应得,与本宫何干?莫非你以为受了罚便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福充容,你怕是对本宫有些误会,本宫虽帮人,但本宫不是菩萨。”
福充容怔在原地,好似才看清了崔琇温婉皮囊下的锋芒。
崔琇收回目光:“谢家满门忠义,看在这份上,本宫给你一句忠告,人有时糊涂些未必不是好事,好生将四公主抚养成人,对你,对谢家,都好。”
说罢,崔琇转身离去,再也没看福充容一眼。
谢家手握重兵,军功卓着,谢将军与夫人接连生了四个儿子,才得了福充容这一个女儿,打小也是娇养着的。她若能在京中觅得良人,以谢家的权势自可保她一生无忧。可惜,帝王岂会放任将门明珠流落旁家?入宫是她唯一的命数。也正因深知女儿前路艰险,谢将军才会那般纵容她,甚至在她触怒天颜后,不惜以出生入死换来的军功,去抵偿她犯下的过错。这是一位父亲,在皇权面前,能为女儿做的最后的挣扎。
望着崔琇远去,福充容的泪水无声落了下来。
自四公主抱到宫中,她一眼都不曾瞧过,任由奶娘嬷嬷们照顾着,所幸下人并未怠慢,四公主又是足月生产,如今已长得白嫩可爱。
从前听着四公主夜啼,她虽嫌烦扰,心底却存着一丝念想,盼着她真能引来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儿。直到她知道了簪子的秘密,四公主的每一声啼哭,都好似在提醒她此生已与亲生骨肉无缘。昔日那点微薄的期盼,如今化作了最尖锐的讽刺,让她如何能对四公主生出半分喜爱?
可如今,崔琇竟要她将四公主视若己出,珍之爱之!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宋美人躺在床上也觉得荒唐,前一刻的恩宠犹在眼前,怎的突然就落到了这步田地。
这几日,贵妃派来“探病”的宫人络绎不绝。御膳房送来的也都是些荤腥油腻之物,米饭中还掺着沙砾,她如今病体虚弱,如何受得住这些?可为了活命,哪怕胃里早已翻江倒海,也只能一次次硬着头皮强咽下去。
宫人在窗外议论着德妃今日册封的盛况,每个字都像是在她溃烂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她躺在阴影里,只觉得那无边的怨毒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心底最暗处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