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晔眼底带着两分探究,看向崔琇:“何故?”
崔琇促狭一笑:“皇上方才不是瞧见了?七皇子如今最爱的便是在榻上翻来滚去,再加上他那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活脱脱一个圆滚滚的小肉团,叫‘滚滚’岂不正好?”
魏晔好整以暇地往后靠了靠:“朕是让你起个乳名,不是让你描摹画影。皇子名讳,纵是乳名,也当有几分气象,岂能如此望形生义?依着你的意思,朕今日问你,他刚巧翻个身便叫‘滚滚’,若来日会跑了,岂不是要叫‘跑跑’?成何体统!在朕面前,蓁蓁何必藏拙,这‘滚滚’二字,你究竟是何用意?说来与朕听听。”
崔琇行至窗边书案,取了一卷书复又折返回来,将书页展开递给魏晔:“《孟子》有云,‘原泉混(gun)混(gun),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妾为小七取名‘滚滚’,正是仰慕此间境界。愿他生命如活水奔流,行事能循序渐进,不躐等,不取巧,终有一日,能成其远大。”
魏晔接过书卷,目光恰好落于那句之上,眸中流露出一丝赞许,遂微微颔首:“孔子曾临川而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孟子此句,正是阐发前圣之意,以水之德喻君子之道。你以此勉励小七,甚好。”
于是,七皇子在刚学会翻身的年纪,喜提乳名“滚滚”。
那典籍里的深意暂且不论,崔琇只觉得这名字实在可爱得紧,前世谁不渴望能亲手揉一揉滚滚?她更是连应聘饲养员的念头都动过!
况且,这名字与淑妃当年给四皇子起的“墩墩”有异曲同工之妙,只可惜,四皇子年岁渐长,如今已然不乐意让人这么叫了。
话既说到此处,魏晔心念微动,顺势拉着崔琇在身边坐下。
他将贵妃之事尽数相告,而后凝视着她,缓声道:“此事,你作何想?”
很多时候,领导问你的意见,并不是真的想听你的意见,而是想让你找出证据支撑他的意见。
崔琇略一沉吟:“此事关乎重大,妾斗胆妄言几句,若是言语有失,还望皇上恕罪。”
魏晔神色不变,只抬手虚虚一按,止住了她请罪的话头:“朕既问你,便是要听真话。直言即可,朕恕你无罪。”
崔琇恭谨回道:“贵妃娘娘所行之事实在是骇人听闻,且牵涉之人甚广。若将此事公之于众,恐致朝野震动,非但有损天家颜面,更令大皇子与二皇子声名受损。依妾愚见,不若将此事限于宫闱之内,稳妥处置,方是上策。”
魏晔摩挲着玉扳指,侧头望着崔琇:“哦?依你之见,此事当秘而不宣?”
他原以为崔琇素来与皇后亲近,在此事上定会与皇后同声同气,主张将贵妃之罪公之于众。却未料,她的见解竟截然相反。
崔琇眼神清亮,不避不让:“妾正是此意。但对贵妃娘娘的处置却轻忽不得,甚至妾以为更须从严从重。一来,是要给被害之人一个交代,二来,也是震慑后宫众人,否则来日有人有样学样,仗着自己生了皇子便恣意妄为,今日贵妃之祸必将重演。若真如此,后宫永无宁日不说,今日遮掩之事也会被再度掀起,到时局面必然更加难以收拾。”她顿了一下,“再有就是……严惩,何尝不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两位皇子?”
魏晔摩挲着玉扳指的动作骤然停下,他眸光一凝,沉声问道:“为何严惩贵妃,反是为了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安全?此话何解?”
崔琇起身至榻前端正跪下,恳切道:“此节或许是妾杞人忧天,但妾以为不得不早做打算。自古杀人者偿命,此乃天理。那些被贵妃害过的人自然是盼着贵妃伏诛,再不济也该彻底废了她的尊荣。您的处置唯有贴近此愿,才能彻底平息她们的怨恨,哪怕稍有不及也不打紧。但若相去甚远,令她们觉得天理不彰,则必生铤而走险之心,届时私下报复,事情就不好控制了,万一伤着两位皇子……再者,贵妃若是尊荣依旧,膝下又有两位皇子,怕是与她有过节的,谁也不能安心。”
最后一句话,崔琇说得极慢。她就是要引着皇上想到,只要贵妃地位不倒,惶恐不安的又何止是后宫?前朝那些参与扳倒韩家的人,他们的心,也一日都不得安稳。
毕竟,万一贵妃来日翻了身,找他们算账怎么办?韩家虽然倒了,但先前依附韩家的人并不是全被清算了,若是贵妃手里有叫他们不得不听命的东西呢?再想长远些,若是贵妃的儿子将来坐到了那个位置上呢?
光是想到此处,便足以让所有参与此事之人,寝食难安。
能让他们彻底安心的法子,便只剩下请两位皇子一同赴死了,如此才能永绝后患。
若真到了前朝后宫合力绞杀那一步,纵然是皇上也难保两位皇子周全。
魏晔眸色骤然转深,显然也是思及此节。
他默然片刻,伸手将崔琇扶起:“蓁蓁思虑深远,朕……知道了。”
两人默契地不再提起此事。
崔琇吩咐宫人奉上茶点,与魏晔一同用了,殿内气氛温和,仿佛方才一切未曾发生。
心结得到纾解,口腹亦得满足,魏晔彻底松快了下来,他便自然而然地留在了昭宁宫。
崔琇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魏晔落下锦帐,便在她耳边温言软语地赞个不停,偏还要哄着她夸回来。崔琇被闹得无法,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却被魏晔一把握在了手中……到最后她实在倦极,沉沉睡去了。
翌日早朝方罢,安福便捧着一道圣旨,径直往朝霞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