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短短数日,贵妃整个人好似一朵失了水的牡丹,身上虽依旧穿着贵妃规制的华服,却显得有些空荡,往日繁复的发髻也换成了简单的样式,指尖的丹蔻也斑驳了起来。
她整日枯坐在绣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四方的天,从晨光熹微望到暮色四合,眼中再没有潋滟的波光,只余下一片死寂。
安福领着人进来的时候,贵妃连头都没有回,声音干哑得如同秋日的败叶:“皇上的旨意下来了?是杀……还是废?”
安福神色漠然,只将手中明黄卷轴高高擎起:“圣旨到——!贵妃娘娘,请您接旨!”
半晌,贵妃才动了动,她的手死死抵着窗台,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绣凳上慢慢撑起。
她垂下眼,理了理身上金丝银线堆砌的衣裳,挺直了脊背,端端正正跪了下去:“妾,接旨。”
安福展开手中明黄卷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韩氏,昔承选入宫,擢居贵妃,本应恪尽内职,辅佐坤教。然尔父兄恃宠而骄,贪墨国帑,结党营私,紊乱纲常。尔不能惕厉规劝,反纵容其间,深负朕望。朕念其侍奉有年,不忍遽加严谴。然纲纪不可废,法典不可屈。即日起,废韩氏贵妃之号,降为采女,即刻迁居栖芜馆思过。非诏,不得出。”
栖芜馆,就如同它的名字一般,是这宫中的荒芜之地。它位于皇城西北隅,夹于宫墙与永巷之间,冬日阴风刺骨,夏日闷热潮湿。院中除了疯长的野草,唯有一棵歪斜的老槐树,据说每个人进去不久,便会一尺白绫将自己吊上去。
若说入了永巷的嫔妃尚有起复的可能,那进了栖芜馆便就只能等死。自本朝开国以来,凡被投入此门者,皆为圣心彻底厌弃之人,再无重见天日之时,那就一座活着的陵墓。
韩采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一双美目圆睁:“栖芜馆?不……不可能……皇上他怎么会让本宫去那个鬼地方!”
被罚去栖芜馆,纵然能保留贵妃的位份又能怎么样?她甚至觉得,这还不如当初余氏被直接赐死来得痛快!
朝霞殿封了多少天,韩采女就盘算了多少天。
在她的预想里,皇上要么直接将她赐死,要么会将她废入永巷。为了保全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声名,皇上绝不会公布她的罪行,最有可能的就是借韩家之事问罪于她,这样一来她定然死不了,既死不了,便只剩下被废入永巷。
永巷虽苦,却非绝路。只要大皇子和二皇子还在,只要她能熬到他们成器的那天,皇上终究会顾全他们的颜面,重新将自己放出来,哪怕只是个低等嫔妃也不打紧,能活着,谁又想死呢?
按祖制,皇子年满十五岁便可出宫建府参与朝政。大皇子已然十岁,也就是说她只需要在永巷熬五年!更何况,她还有二皇子!若是他争气些……届时,谁能笑到最后,还未可知!
待到那时,今日所受之辱,她定要连本带利地讨还!韩家的门庭,也将在她手中重振,她不仅要让韩家重现辉煌,更会让它立于这权势之巅!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皇上竟会将她送去栖芜馆!
一旦踏入栖芜馆,即便二皇子明日便被立为太子,她也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只能顶着采女的名头,在那里苟延残喘。
安福扯了扯嘴角,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奴才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假传圣旨。这旨意上写得清清楚楚,韩采女若不信,大可自己看。另外容奴才多句嘴,您如今是最末等的采女,按规矩,不可再自称‘本宫’,否则便是僭越之罪。”
韩采女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圣旨,死死盯着上面的字迹,反复看了三遍。
她挺直的腰背骤然一松,整个人瘫坐在地,捧着圣旨的手都在颤抖,喃喃道:“皇上……竟狠心至此……当真是不念半分旧情了么?”
安福不再搭话,打量了一圈这座极尽荣华的殿宇:“皇上的意思是叫您即刻动身,韩采女收拾收拾随奴才走吧!”
其实哪有什么可收拾的?这朝霞殿的东西已然不是韩采女可以用的规制了,就连她身上这件衣裳都得换下来。
韩采女好似被惊醒,她骤然起身,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本宫要见皇上!要见大皇子和二皇子!”
不等安福发话,宫人们已七手八脚地将她拦下。
开什么玩笑,若真让这位韩采女跑出去冲撞了哪位贵人,他们所有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毕竟,如今满宫里就数她位份最低,谁都比她尊贵!
韩采女扭动着手臂,试图挣脱钳制,她根本不信皇上会如此绝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是皇后,还是崔琇?
皇后将七皇子温柔地圈在怀中,手里拿着一个色彩鲜艳的布老虎,轻轻在他眼前摇晃:“滚滚,快看,这是什么呀?这是小老虎。”
四皇子在一旁鼓起腮帮,学着老虎的模样“嗷呜”一声,七皇子先是吓得闭了闭眼,随即又“咯咯”笑出声来,小手欢快地挥了挥。
崔琇手中拿着册子,见状不由得笑着摇头:“娘娘,七殿下如今沉了不少,您可别一直抱着,仔细明日胳膊疼。”
淑妃将手中的册子递给崔琇:“妹妹,你瞧瞧这个。”她眼风扫过四皇子,“墩子,你可悠着点儿,一会儿把弟弟吓哭了,小心你的屁股!”
另一边,慎婕妤举着被扎的手指,痛得倒抽冷气,委屈地嘟囔着:“我明明看准了从这里下针的,它怎么偏从旁边穿出来了?”
赵宝林细声细气地提议:“慎姐姐,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
“那可不行!”慎婕妤将手指放在唇边抿了一下,“不就是件小衣裳吗?我就不信做不成!”
她可是连草原上最烈的马都能驯服的人,缝件衣裳有什么难的!
今日皇后唤来崔琇与淑妃一同审阅殿中省呈上的秀女名单,想着叫赵宝林也来听一听,先熟悉熟悉宫中事务的章程,待她日后生子晋位,正好一并抓来做苦力,没成想慎婕妤正好去了赵宝林那里,就顺道儿一块薅了过来。
谁知几人方才入内,皇后便笑意盈盈地将自己亲手裁制的小衣裳递给了赵宝林。
慎婕妤一瞧,淑妃和德妃就不说了,眼下连皇后都亲手缝了衣裳,她若是不做一件倒是显得十分不合群,不甘落于人后的慎婕妤立刻向皇后讨了布料,在赵宝林的指点下忙活起来,衣裳还没缝出个模样,十个指头倒是被扎了个遍。
安禾在后头看得直嘬牙花子。
淑妃朝她们那儿瞧了一眼,打趣道:“慎妹妹,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针线活既做不来,不如换个别的送。赵妹妹最是和善,定不会挑你的理儿。”
赵宝林闻言连连摆手。
慎婕妤一咬牙,眼中斗志昂扬:“不也有句话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北朔的烈马我都能驯得服服帖帖,这区区绣花针,定也能让它乖乖听话!”
赵宝林腹中怀的可是双生胎,再不济,总该有一位是小公主吧?她定要让小公主穿上她做的衣裳!
殿中笑意融融之时,一名宫人悄步而入,伏跪在殿中:“启禀娘娘,皇上下旨将贵妃韩氏贬为采女,迁至栖芜馆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