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煌煌灯火与熏笼暖香织成一片浮华的喧嚣,正低声言笑的命妇们忽有人眼风扫向殿门,那话音便陡地低了下去,惹得几双描画精致的眼眸齐齐望去。
只见一名内侍侧着身子,引着三位妇人步入殿中,她们满头的珠翠却随着步摇摇曳,带起一片细碎的宝光。
为首的那位穿着一身遍地织金锦的袄裙,颈项间戴着沉甸甸的金镶玉璎珞圈,每一块玉牌都温润生光,却堆叠得过于实在,她步子迈得谨慎,背脊挺得直愣愣的。
稍后半步的圆脸妇人遍身绫罗是时兴的苏绣,料子自是顶好的,胭脂红的颜色也娇艳,只那衣裙上竟用稍暗的银线密密绣着各式花卉,从裙摆一路蔓延至袖缘,行动间花枝乱颤,富贵是到了十分,却也显出十二分的俗气来。她脸上端着笑,却透出几分不自在。
最后的那位瞧着不过二十许人,生得最是窈窕,一身水绿缎裙,只发间那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步履晃荡不止,搅得一派沉静气度全无。她微微垂着眼,目光却忍不住飞快地向两旁溜去,带着几分怯,又藏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新奇。
满殿的夫人们,依旧是那般端庄持重的姿态,连唇角笑纹的弧度都仿佛丈量过。她们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拂过那三人,也无人言语,只余一片静默,却比任何话语更显得沉甸甸的。
终是有人按捺不住,引着两名同伴去看栏上素净的仙鹤,身子微微倾向同伴,眼睛却瞟着那几位商户夫人的方向:“这是哪家府上的?我瞧着眼生得紧,这般金堆玉砌的,倒像是把自家库房都穿身上了,晃得人眼晕。”
那人微微蹙起眉尖,摇了摇头,声音放得又轻又缓:“我也未曾见过,瞧着规矩不全的模样,想来是哪家新晋的内眷。头回得见贵人,恨不得把家底都堆在身上,也是常情。”她略顿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三人满头的珠翠,“只是不巧,如今外头正遭着雪灾,连宫里娘娘们的簪环都减了三分,她们这般珠光宝气的,实在有失体统,一会儿若叫哪位娘娘或是掌事嬷嬷瞧见了……咱们且等着看热闹吧!”
灾年减膳素服可是规矩,今日谁人进宫不是捡了素净的穿戴?偏她们三个这般招摇,连规矩都没学全,就敢出来走动,真真是……上不得台面。
尤其是中间那人,真是胆大包天,她怎么敢穿胭脂红的!谁不知德妃娘娘独爱此色?从前宋家那位才人,还只是因着与德妃娘娘穿了相似的颜色,便直接被皇上发还了本家,回去后便一病不起,没几日就香消玉殒了。这真是……自己往刀口上撞!
她们身旁另一人却迟疑道:“我瞧着这三人好像是通海范家、金台吕家和半城沈家的夫人……”
这通海范家,顾名思义,河海上的买卖做得极大。莫说这内陆江河上十之七八的漕船货船要看他家脸色,最难得的是,他家在南边还养着一支能出海的船队。每回船队归航,载回的异域香料与珍奇海货,便能为他家挣回一笔泼天的富贵。
金台吕家,传闻他家亭台楼阁的梁柱以金箔包裹,栏杆以美玉镶嵌,连引水的渠道都缀以明珠。这“金台”二字,既言其富,也暗指其素来善于构筑“黄金台”,以财货结交八方权贵。
沈家的产业据说从皇城根下的深宅大院,到外城胡同里的寻常巷陌,几乎无处不在,生意渗透市井百业,故而又叫“沈半城”。
这三家皆是皇商中手眼通天的人物,莫说民间,便是京中各位贵府里,从案头的陈设到身上的穿戴,十件里倒有七八件是经了他三家的手。
可士农工商,商贾终究是末流。平常便是多看一眼都嫌浊气,怎的今日一朝冲天,竟让她们混进这琼芳宴来了,没得辱没了这满堂清贵。
那二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约而同地倾身过来,嗓音压得又低又急:“这话可当真?你可瞧真切了,莫不是眼花认错了人?”
只见那妇人被问得一怔,神色也游移起来,低声辩道:“上回为家中老夫人筹备寿礼,我去范家的‘金玉阁’挑选玉料,迎面撞见的正是这几位……应当……是错不了的。”
那穿织金锦的就是范家夫人,上回还是她亲自做主,将库里一块压箱底的羊脂玉料破例让与自己的。
可这是宫宴,商户女眷怎会受邀在列?
夫人们交头接耳间,到底有那耳目灵通的知晓缘由。原是这三家捐了十万石粮米,每家又各捐了二十万两白银,得了皇上的嘉许。
有人捏着绢子抵在唇边,嗤笑道:“我当是祖上积了功德,原是把银钱铺成了登天梯。”
范、吕、沈三家的夫人由内侍引着,虽踏入了这琼芳宴,却与周遭格格不入,她们只得寻了处僻静的位置,忐忑不安地坐了下来。
满堂的衣香鬓影依旧流转着,说笑声也未曾停歇,仿佛全然不曾留意到新来的客人,只那眼风偶尔掠过。
沈家夫人年岁最小,觉察到几道目光落在自己发间那支赤金点翠步摇上,忍不住悄悄扯了扯范家夫人的衣袖,声气儿都弱了几分:“范姐姐,我瞧着……满殿的夫人们都素净得紧,咱们这身打扮,是不是……太过惹眼了?”
吕夫人下意识地捻了捻自己那胭脂红的袖口,面上带了几分委屈与不解,低声道:“这……这已是我箱笼里最素净的一件了。往日里,我都是挑更鲜亮的颜色上身呢。”
范夫人将腰杆挺得直了些:“你们慌什么?都把心安回肚子里去!皇后娘娘的亲笔帖子上写着咱们的名姓,这便是天大的体面。今日只需将娘娘交办的差事办得风光漂亮,这份功劳,娘娘自然心中有数。”
沈、吕二位夫人听得连连颔首,往日想给那些个夫人们递句话都要看管事嬷嬷的脸色,如今竟能得了皇后娘娘青眼,真真是祖上积德。若能办好今日的差事,往后在这京城里,谁还敢小瞧了她们去?这般想着,心里又安稳了几分。
今日这差事,便是拼尽浑身解数,也定要替娘娘办得风风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