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琇一身宝蓝锦缎袄裙,银线绣成的缠枝花纹行动间如星河暗转,鬓间缀着碧玉点翠簪,腕上一只羊脂玉镯,通体一派清雅贵气。
她从妆台绕出来,便望见暖阁那头的榻上,冯氏正将七皇子拢在怀中,眉眼间一片温柔。
七皇子并不认生,只定定地望着冯氏,带着几分懵懂,继而偏了偏小脑袋,软软的小手攥住了她的衣襟。
冯氏的心都快被看化了,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欢喜:“七皇子竟还记得臣妇,是不是呀?”
崔琇笑道:“打小穿着母亲缝的小衣裳,怎能不亲?”说着,她微微倾身,用帕子为七皇子拭去口水,“母亲且将他抱远些,这孩子近日口水忒多,仔细沾湿了您的衣裳。”
冯氏立刻瞪了崔琇一眼,将七皇子揽得更紧些:“瞧你说的,我难道还吝惜一件衣裳不成?小娃娃的口水是福气,多少衣裳也换不来的,我备着呢!”
崔琇戳了戳七皇子的脸:“您就这般纵着他,将来若养出个闹海擒龙的性子,我可是头一个送来给您。等他在府上掀瓦拆梁,您可别怨我。”
“你只管送来,我正求之不得。”冯氏轻轻拨开崔琇的手,“快别招他了,仔细惹得他痒痒,口水愈发收不住。依我看,七皇子这口水淌的,倒要怪你手痒。”
崔琇在一旁施施然坐了,假意叹道:“如今母亲的心头肉换了人,女儿怕是比不得这小人儿的一根指头了。”
冯氏轻轻点她额头:“你呀,自个儿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怎的还跟孩子争长短?我何曾不疼你了?你吩咐的事,娘几时怠慢过?今日这宴席上,少说也有一半的夫人,荷包是备得厚厚的。”
收到崔琇的消息后,冯氏便提笔拟了一份名单。
崔家、冯家自是首位,儿媳萧氏的娘家、瑶姐儿的夫家这些姻亲也一并列上。她又添了几家素日交好的,最后笔锋一顿,圈进了两家平日最爱搬弄口舌的,唤来心腹下人,将消息透了过去。
崔琇眉眼一弯:“母亲行事,女儿自是万分安心,父亲也夸您是咱们家中的女诸葛呢!”
冯氏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你们父女两个,偏会拿这些好话来哄我。”
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崔琇便与冯氏一同动身前往临华殿。临行前,冯氏少不得又将七皇子搂在怀里好一阵亲昵,这才交到红钏手中。
内侍清亮的唱喏声刚起,整座大殿便随之安静下来。
众命妇纷纷敛衽垂首,深深拜下,齐声道:“臣妇拜见德妃娘娘。”
崔琇含笑抬手,温声道:“诸位夫人不必如此拘礼,快请起身吧!”
几位命妇端着得体的笑,簇拥着上前,围在了崔琇身旁。
京中谁人不知,德妃娘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入宫三载便位列四妃,七皇子又深得圣心,加之她与皇后娘娘关系匪浅,这日后的造化……谁能攀上这份关系,那才真是摸着了泼天富贵的门边。
崔琇含笑听着身旁命妇的话语,眼波流转间在某处微微一顿。
这细微的停顿并未逃过有心人的眼睛,几道眼风悄然一碰,便已心照不宣。
方才德妃娘娘目光所及之处,不正是那几个商户出身的夫人?娘娘今日一身宝蓝何等清雅,偏有人穿着扎眼的胭脂红在那儿卖弄,真真是没眼色。看来今日,有人要倒霉了。
崔琇面上笑意未减,三言两语便从容结束了眼前的闲谈。她莲步轻移,径自朝着殿角方向施施然走去。
沿途的命妇们纷纷垂首侧身,为她让出一条道来,目光却悄无声息地缀在她身后。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眼见崔琇款步而来,范夫人心头一紧,连忙领着吕、沈二位夫人起身相迎。数步开外,三人便已深深伏跪下去,额头轻触冰凉的地面,姿态谦卑得如同尘埃。
殿内隐约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范夫人等人将头埋得更低,不敢有丝毫动作。只见一双锦靴停在三步之外,鞋尖的珍珠在青砖上映着温润的光,缎面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崔琇并未发作,反倒是亲自俯身,托住了范夫人的手臂:“诸位夫人快快免礼!今岁雪患,诸位家中慷慨解囊,所捐之资于风雪中活人无数,如此深明大义,本宫心中着实感佩不已。”
范夫人就着崔琇的手缓缓起身,声音带着些许激动:“德妃娘娘折煞民妇了!民妇等皆是托天家洪福,方能安居乐业,如今略尽绵力,不过是本分,岂敢当娘娘金口赞誉。”
吕、沈二位夫人连忙齐声应和:“正是此理。能替朝廷分忧,是咱们求也求不来的福分,万不敢居功。”
崔琇安然落座,又向三人颔首示意她们入座。
她语气自然:“本宫听闻,范家有一支船队惯走远海,不知那海天相接之处,风物与咱们有何不同?”
见崔琇言语温和,目光澄澈,并无半分轻蔑之意,范夫人悬着的心才悄然落回原处。她拣选了几样海上的奇闻异事说来,却见德妃听得专注,偶尔提及风土细节,竟也颇有见地,所问皆在关节。范夫人心中不由暗惊,那份敬畏里,不由得又添了几分真心的钦佩。
她忍不住悄悄抬眼,见德妃眉眼如画,气度清贵却无半分倨傲,言谈间见识广博,她心中暗叹,这般品貌才识,怨不得能得圣心独宠,真真是瑶台仙品一般的人物。
崔琇与范夫人叙话间,亦不忘顾及一旁的吕、沈二位夫人,不时转向她们询问些家常琐事。虽只是些寻常话头,却已让二人受宠若惊,眼角眉梢都透出掩不住的欣喜。
这厢和乐融融的景象,着实令那些预备看场笑话的命妇们错愕不已。
她们交换着眼神,实在想不通堂堂宠妃怎就自降身份与商贾女眷相谈甚欢,倒将她们这些有诰命在身的晾在了一旁。
淑妃踏入殿门的那一刻,众命妇眼中不约而同地闪过期许的神色。
淑妃娘娘在宫中经营多年,总该比德妃更讲究些规矩体统吧?
说来德妃入宫前,最得圣心的当属淑妃。外头虽盛传二人交好,可她们这些人却是半个字也不信,谁能同抢了自个儿宠爱的人真心交好?想来先前不过是因着贵妃与贤妃,才不得不联手应对。如今强敌已去,两位娘娘又皆育有皇子,这出姐妹情深的戏码,怕是也快唱到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