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两日后,连日肆虐的风雪终于歇止。
晴空如洗,寒日烁金。
崔琇迈出殿门,一股清冽寒气迎面扑来。她下意识地将手往氅衣里拢了拢,抬眸却见宫人们都歇了活计,三三两两立在院中,笑盈盈地在冬日暖阳里闲话。
江顺一甩拂尘,扬声催促道:“都别杵着了!麻利儿地将宫道清扫出来,回头咱赏你们热汤喝。”
满院人笑着应了,扫帚声唰唰地响起,惊起了檐角的雀,扬起细碎的雪沫被日光一照,宛如搅动满院的玉屑银沙。
见崔琇要往院中去,江顺抢上半步,虚扶着她的手臂:“主子,地上湿滑,您仔细着脚下。”
满目清光耀着金辉,崔琇最先感受到的,是落在脸上的光,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浸过了寒泉,再轻轻地覆上她的面颊。
她仰起脸,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总算是出太阳了……”
江顺脸上也绽出笑意,轻声应和:“是啊娘娘,真真是老天爷开眼,总算放晴了,这满院的亮堂看着就让人心里头敞亮。”
下了这些日子的雪,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今朝忽见天光,恍如暗室乍明,顿生希望。若非如此,方才他哪儿能由着那帮小子杵在院子里偷闲。
熬过了这一劫,可算是能过个安生年了。
红钏将七皇子裹得严严实实抱了出来,日光照得他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七皇子咿呀着张望,许久未见天日,如今看什么都觉新奇,一双眸子亮得像琉璃珠。
七皇子到了崔琇怀里,立时被积雪的枝条吸引了去。他伸手去抓,却被寒意冰得倏地收回了手,愣了片刻,又小心地摸了一下,方才确信。他指着枝条对崔琇咿呀不休,委屈又惊奇的小模样,引得周遭宫人掩唇低笑。
红钏在一旁乐得见牙不见眼,哄道:“七皇子莫急,这冰疙瘩有什么趣儿?咱们且等春日里满树花开,那才叫好玩呢!”
崔琇睨了她一眼,笑骂:“花芽在哪儿还未见呢,你就盘算着要糟蹋我的花了?”
红钏笑吟吟的,话说得理直气壮:“主子也忒小气,皇上移了这许多桃树来,咱们七皇子摘几枝应应景,哪儿就摘完了?”
笑语声未歇,孙瑞便匆匆自宫门而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气:“主子,赵婕妤今晨能咽得下汤药了!”
每日得了空,孙瑞总要往繁英阁走一遭。前两日赵婕妤依旧毫无起色,不想今日,木槿在喂药时,竟察觉她喉头微动,有了一丝吞咽的意图。虽只多咽下少许,却终是见了一丝曙光。
一屋子人不知是谁先哽咽出声,随即俱都喜极而泣。孙瑞见状,片刻不敢耽搁,转身便赶回来向崔琇禀报。
崔琇闻言,眼底骤然一亮,俯身亲了亲七皇子的小脸,便利落地将他递给红钏:“滚滚乖,你且和红钏姑姑玩会儿,母亲去去就回。” 又转向江顺,“备辇,去繁英阁,再叫人去芙蓉宫告诉淑妃一声。”
回殿内换了衣裳,崔琇便乘辇前往繁英阁。
轿辇行过宫道,沿途扫雪的宫人脸上带着松快的笑意,呵出的白气氤氲在冬日晴光里,平添了几分生机。
赵婕妤果真有了反应,因她汤药难进,木槿只能守在床边,一遍遍地喂。崔琇踏入内室时,正见她跪在榻前,一手端着药盏,一手执勺,眼中噙着泪,脸上却带着笑意,正极慢将药汁喂入赵婕妤口中。
木槿声音哽咽:“主子,奴婢知道您是放心不下两位公主,为了她们,您再使把劲儿,多咽下一口药吧……您睡着的这些天,她们哭得嗓子都哑了,您若再不醒来,她们可怎么办?”
许是听见了木槿的话,良久,赵婕妤的脖颈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又陷入沉寂,似是这一点反应已耗尽她所有力气。
“动了!动了!”淑妃长长舒出一口气,双手不自觉地合十,“阿弥陀佛,苍天见怜,可算是有反应了!”
崔琇看向陆太医:“陆太医,赵婕妤的情形可是有了好转?”
陆太医沉吟片刻,才缓缓道:“臣不敢妄言‘好转’。只是脉象上,先前那游丝般几欲断绝之气,竟隐约探得一丝回转之机。”他稍作斟酌,“此象,如同久旱之地,忽遇微霖,虽未能浸润根脉,终究是见着了一点湿意。下官已竭力吊住这分生机,若能安然度过,或可……再从长计议。”
崔琇神色沉静:“有此一线之机便是天意。陆太医,宫中诸般用药,你皆可酌情调用,不必拘于常例。天意亦需人力扶持,务求多得几分胜算。”
淑妃立刻应和道:“正是此理,陆太医尽管安心医治,药材之事无需顾虑。若太医院一时不凑手,务必直言,咱们一同想法子便是。”
陆太医沉声应下,旋即退出殿外,与几位太医斟酌药方去了。
赵夫人这才如梦初醒,泪水涟涟地跪拜下去,几乎语不成声:“臣妇……臣妇叩谢娘娘天恩!定为娘娘们在佛前供上长明灯,日日祈福!”
崔琇微一颔首,身侧宫人即刻会意,上前将赵夫人搀起。她温言安抚两句,便命人引赵夫人至偏殿整理仪容。
崔琇又叫来奶娘,细问了两位公主的情形,听闻她们离了赵婕妤依旧啼哭不止,太医也束手无策。她沉默片刻,只得嘱咐奶娘加倍尽心,便摆了摆手,让人都退下了。
慎婕妤依旧留了下来,崔琇与淑妃见安排妥当,便一同离开了繁英阁。
行至宫道岔口,淑妃指了指澄澈的天空,含笑提议:“难得今日这般好的太阳,不如一同去御花园走走?”
崔琇欣然点头应了下来,方才繁英阁中气氛压抑,确需借这朗朗乾坤缓一缓心境。
望着满目素白,淑妃轻声叹息:“五公主与六公主出生也快半月了,竟没长出几两肉,我这心中当真不是滋味,只盼着赵妹妹能就此好起来。”
崔琇抬手捻了一撮雪:“约莫是母女连心。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能吊住赵妹妹这份生气,待得春风一来,花木自会舒展。”
二人正漫步间,忽闻前方传来阵阵嬉笑。循声望去,只见几位小嫔妃正在雪地里玩闹,瞧着不甚眼熟,想来是今岁刚入宫的新人。
林木为屏,彼此都未照面,崔琇不欲多事,只向淑妃递了个眼色,二人便心照不宣地转向一条小径。
刚转过身,风里便飘来一句讥笑:“要我说,自打赵婕妤生下五公主和六公主便大雪不止,她自个儿也半死不活,怕不是生了两个灾星吧?”
崔琇的脚下一顿,淑妃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收尽,转而覆上一层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