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既了,兴致也败了个干净,崔琇再无闲逛之心。
她瞧了一眼天色:“眼看着快到午膳的时辰了,今日我叫人备了锅子,姐姐若无事,不如与我同去?正好烫一壶松醪酒驱驱寒。”
淑妃轻笑,指尖虚点她:“偏你是个会享受的,舌头也刁。罢了,我今日便懒怠一回,全凭妹妹安排。”
话音落下,两人便一同转身。
福充容指尖微蜷,终是鼓足勇气,轻声唤道:“德妃娘娘……请留步。”
崔琇脚步微顿,半侧过身:“福充容还有何事?”
福充容嗫嚅几下,似是有话要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深吸一口气,姿态端正地行了个礼:“从前是妾行事张狂,对娘娘多有冒犯,还请娘娘恕罪。娘娘那日的教诲如醍醐灌顶,点拨之恩,妾没齿不忘。”
崔琇目光沉静地注视她片刻:“过往之事,既已明了,便不必再提。宫中路长,望你日后行事,皆如今日之明澈。”
福充容恭谨道:“娘娘教诲,字字珠玑。妾必镌刻于心,金石为鉴。”
南星亦郑重其事地朝着崔琇深深拜下。
紫铜锅子咕噜着白汤,氤氲热气裹着浓香,崔琇与淑妃相对而坐,两张芙蓉面在暖雾中若隐若现。
淑妃将杯中酒饮尽,指尖轻轻把玩着空杯:“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福充容从前何等飞扬跋扈,竟也有转圜的一天。四公主刚抱到春锦阁时,她不闻不问,全扔给奶娘伺候,倒是郭御女出了月子后常去照顾。妹妹册封礼后,她大病了一场,忽而对公主上心起来,却严禁郭御女靠近。”她眼波微转,“不过我听说,这几日,她竟又允郭御女近前了,也不知她这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前几日?那不正是在福充容去探望赵婕妤生产之后?
崔琇执起玉壶,先为淑妃斟满,再为自己添上:“许是亲眼见了什么,才惊醒了梦中人。”
淑妃也想到了这一茬:“先前她忽然跑去看赵妹妹生产,莫非……就是为此事所动?”
崔琇垂眸凝视着杯中轻漾的酒液:“许是吧。无论缘由为何,她肯消停下来便是好事。这宫里的风雨少一场是一场,咱们这日子也能轻省些。”
淑妃执起玉箸在沸汤中轻轻一点:“妹妹此言倒是在理。”她夹起一片羊肉,“只不过她这一收敛,反倒让那些眼皮子浅的以为她软弱可欺,可见做人终究要带几分锋芒。”
这话明着是说福充容,暗里却是在点拨崔琇。
身份不同,处世之道自当有别。
位卑时需效藤蔓之韧,伏低隐忍,以蓄立身之本。位高时当持玉圭之威,明赏慎罚。何时该如春雨润物,何时该如秋霜肃杀,唯有懂得这收放之道,方能在九重宫阙中行得稳,走得远。
她执起玉壶为淑妃续上一杯:“姐姐的苦心,妹妹省得了。日后这宫里的四季晴雨,还要多请姐姐帮着掌眼呢。”
淑妃一扬眉:“妹妹开口,我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不过……”银箸轻点咕嘟作响的锅子,“这坛中琼浆,盘中珍馐,可少不得我的份例。”
崔琇执起酒杯一敬:“姐姐喜欢,随时过来便是。”
二人相视一笑,铜锅里的暖响,和着松醪酒的余韵,将未尽之语都酿成了颊边浅浅的春色。
皇后倚在软垫上,指尖轻轻按着太阳穴。殿下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一根根细针,刺得她眉间微蹙。
郑才人肩头轻颤,泪簌簌落在衣襟上:“妾今日不过在御花园中说了几句闲话,不知怎就触怒了福充容,竟冲上来就打了妾与宁妹妹。原想着德妃娘娘路过能主持公道,岂料……”她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岂料德妃娘娘她竟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命人当众掌掴妾……整整二十下啊!”
皇后原本倦怠支颐的手忽然一顿:“你方才说是谁动的刑?德妃?”
郑才人见皇后问询,心中掠过一丝窃喜,她向前膝行两步,将红肿的双颊仰起:“正是德妃娘娘。妾入宫以来,一直谨记皇后娘娘教导,恪守宫规,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实在是不知哪里开罪了德妃娘娘。可纵是妾有错,也该由皇后娘娘您来训诫惩处,德妃娘娘她……她竟这般越俎代庖,动用私刑……”
皇后眼底浮起奇异的神色,德妃入宫三年,这般当众叫人掌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这郑才人……倒是个能逼菩萨显金刚怒的奇才。
郑才人叩下头去,额头轻触地面:“妾颜面扫地事小,中宫威仪受损事大!训诫六宫本是娘娘的责任,德妃娘娘越过您,实是……实是未将宫规与娘娘放在眼里啊。”
她刻意模糊了那些阴私闲话,只抓着德妃越权说事,要的就是挑起皇后对德妃的不满。当年母亲便是这般,让家中嫡母对那个得宠的姨娘生出芥蒂。正妻最容不得的,便是旁人试图染指她的权柄,尤其是德妃这般恩宠正盛的妾。
果然,皇后声音里凝着冰:“放肆!好个不知轻重的东西!”
郑才人心中窃喜,唇角刚牵起半分弧度,便被皇后接下来的话砸晕在了原地。
皇后沉着脸道:“才人郑氏,诽谤宫嫔在前,构陷主位在后。即日起褫夺‘才人’封号,降为采女,迁居北苑陋室,非诏不得出。每日掌嘴二十以儆效尤,连续一月,着罪奴司监刑。”
郑采女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惊愕变了调:“皇后娘娘?!”
皇后懒得同她多话,示意人将她带下去。
直到被宫人拖过三重朱槛,刺骨寒风扑面而来,郑采女混沌的脑子才骤然清醒。
她扭动着身子:“不对!皇后定是受了蒙蔽!皇上……我要见皇上!”
容音冷冷开口:“采女还是惜命些好。‘灾星’二字既出了口,到了御前只怕是要用血来洗。皇后娘娘开恩留您性命,您该日日焚香祝祷才是。”
容音下颌微扬,宫人会意,立刻将一方素麻帕子塞进郑采女口中,将她未尽的哭嚎与所有不甘都堵了回去。
回到内殿,见皇后眉间紧蹙,唇线紧抿,容音正欲开口询问。
皇后玉手在案上轻轻一拍:“甩下这烂摊子给我收拾,郑采女哭得我额角直跳,她们倒好,躲起来吃锅子快活,独独落下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