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七皇子小手再拿不住,魏晔方抱着他回转。
他俯身,将手中那支秾丽的醉杨妃簪于崔琇鬓间,端详片刻,方才低声笑问:“朕今日亲自为美人簪花,但不知……美人欲以何为报?”
七皇子也学着样儿,举起自己手中那朵被揉得半残的菊花,咿咿呀呀地就往崔琇头上凑。
崔琇也不恼,反而捉住那只小胖手,引着他将花稳稳簪在自己鬓边。
她顶着那朵歪歪扭扭的花,眸光流转,朝魏晔盈盈一笑:“古人总说‘秀色可餐’,眼下这‘秀色’是现成的了,不知能否‘可餐’?皇上若无事,今日不如就留在妾宫中用膳,也好品鉴品鉴,这古人所言……到底是虚是实?”
见时辰不早,崔琇吩咐宫人收拾停当,一行人回了内殿。
吩咐完膳房事宜后,崔琇命人取来一个素面陶罐,亲手将花枝修剪妥当,斜斜插入罐中,竟生出几分历经风霜的古拙之美,置于窗边案头,竟自成一派疏影横斜的禅意。
魏晔倚在榻上,一手撑头,目光追随着崔琇的身影。余光瞥见身边的七皇子像个不安分的小肉团,正骨碌着要往榻下滚,他只随意抬起一条修长的腿,不偏不倚拦在了那小身子前,将其稳稳地挡了回去。
午膳时上了一盅玲珑鸡汤,汤色清亮如茶,其上悠然浮着几缕嫩黄的菊花瓣。
魏晔抬眼望向崔琇,眉峰微挑。
崔琇嫣然一笑:“这鸡汤吊得虽清,饮多了却也难免觉得厚重,取这最鲜嫩的菊瓣,在汤成时撒入,借其清芬之气,正好解腻增趣,皇上一试便知。”
安福见魏晔目光落在汤上,立刻会意。他上前一步,躬身用银勺将汤盛入一只甜白瓷碗中,随后双手捧着,恭敬地奉至魏晔面前。
魏晔执起玉勺,浅尝一口,那菊花的清气竟与鸡汤的鲜醇融合得恰到好处,遂不紧不慢地连饮了数口。
青玉带着一个内侍,搬来一把形制特别的椅子。看着有些像是圈椅,却比寻常圈椅小巧许多,椅腿颀长,胸前却有一张小案,案面四边微微隆起。
红钏将七皇子稳稳放入椅中,七皇子一落座,便极为熟稔地伸出小胖手,咯咯笑着拍了拍面前的小案,看那自在的模样,显然是平日用惯了的。
魏晔看得好奇,不觉搁下了手中的玉勺,想瞧瞧她们究竟要做什么。只见崔琇从孙瑞手中接过一只小巧的木碗和一把木匙,七皇子一见,笑得愈发欢实,小手又在小案上拍打起来。
崔琇从木碗中舀起少许糊羹,先滴在自己手背上试了试温度,接着用帕子拭净手背,这才重新舀起浅浅一小勺,递到七皇子张开的小嘴边。
魏晔目光落在七皇子满足的小脸上:“滚滚竟已能进辅食了?”
崔琇又喂了一勺,笑吟吟道:“滚滚如今六个多月了,每每见妾用膳,他便盯着不放,小嘴还跟着动呢。太医和嬷嬷们都瞧过了,说脾胃已健,可以稍稍添些了。故而眼下每日午间,妾都喂他这一小碗米糊。”
说是碗,其实也就比酒杯装得略多些。
七皇子吃得极是乖巧,崔琇喂一勺,他便张开小嘴接一勺,不多时,那一小碗米糊便见了底。
魏晔见崔琇动作娴熟自然,眉眼间尽是温柔,便知这是她平日做惯了的。
他眼底笑意更深,温声道:“朕瞧着,你将滚滚养得极好,如今这白白胖胖的模样,倒真是名副其实了。”
崔琇取过帕子,细细替七皇子揩净嘴角,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那软乎乎的脸蛋:“可听见了?你父皇这是嫌你胖呢!”
魏晔失笑:“朕哪里是嫌弃,高兴还来不及。”
二人用罢午膳,又小憩了半个时辰。
魏晔醒来,只觉通体舒泰,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竟生出几分闲适的逸兴来,吩咐宫人将棋案设在后院的凉亭里。
他信手将一枚黑子落在枰上:“此次京郊安置流民、疏通官道,是你兄长领着京营兵士去的。事办得沉稳干练,甚合朕心。”
崔琇指尖拈着白子,并未立刻落下:“皇上过誉了。兄长身为臣子,为皇上分忧原就是他的本分,能办成此事全靠皇上调度有方,兄长不过是依令行事,幸不辱命罢了。”
魏晔目光掠过棋局,悠然道:“若天下臣子皆如你兄长这般,朕便可高枕无忧了。”他话语微顿,“崔卿知事,蓁蓁也是贤才,听皇后说,此番琼芳宴能筹得如许物资,皆是缘于你的巧思。旁的不论,单是那些米粮炭火,便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崔琇谦逊道:“这是皇后娘娘抬举妾罢了。琼芳宴千头万绪,岂是妾一人能周全的?全赖皇后娘娘坐镇主持,淑妃姐姐从旁相助,方能诸事顺遂。妾不过略尽本分,怎敢居功。”
魏晔摩挲着指尖的棋子,慢条斯理地道:“皇后与淑妃自然功不可没,不过颁行红榜与召商人妇入宫觐见,是你的主意吧?”
崔琇抬眼看他,眸中含笑:“张榜倒不是什么奇招,不过是妇人内宅之事,向来难登诏告之堂,旁人便想到了,也未必敢提。也就是妾,仗着皇上平日几分纵容,才敢壮着胆子说出来。归根结底,还是皇上圣明,不囿于陈规,才成全了这点子心思。”
其实崔琇心里明白,魏晔之所以能点头,除了救灾要紧外,根本在于这榜文巧妙的写法。
因那榜文上写的皆是“某某妻某氏”,譬如崔琇的母亲,便是“户部尚书崔徵妻冯氏”。她们这些女人,在世人眼中不过是身后家族的一块招牌,一重影壁。百姓谈论,也只会说是崔家、李家捐了钱。她们自身,连同那被隐去的名字,都不过是一面面行走的族旗,连姓氏都是模糊的。
这皇榜,与其说是褒奖内眷,不如说是一场无声的宣告,让天下人都看见,是这些官员身后的家族在向皇帝效忠。
她又道:“至于请商人妇入宫赴宴,妾是想着,这几家慷慨解囊,主动为灾情出力,皇上又已下旨褒奖,那后宫也当有所表示,方显恩荣并济。再者,后宫久不与市井交道,若无她们帮着掌眼,米粮炭火的优劣高低,妾哪里知道该如何作价?若是有人偷梁换柱,损了赈灾的公平,反倒是要生出乱子。说来她们也确是通透之人,不仅分内事做得妥当,还额外帮了个忙,倒算是意外之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