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诸事皆宜,万物得时。
空气里浸着煮过柏叶的温润清香,七皇子坐在檀木浴斛中,白胖的手脚欢快地扑腾,咯咯笑声洒了一室。
两名奶娘一左一右,一个稳稳托着他的背,一个用软棉巾细细揩拭,一旁的赞礼嬷嬷拖长了调子,满口的吉利话。
七皇子以为是在夸他,愈发欢欣起来,小手拍得木桶里的水哗哗作响。
待沐浴完,红钏领着两名嬷嬷上前,替七皇子穿上一身朱红蹙金云纹的锦袍,脖子上戴着长命锁,两只胖嘟嘟的手腕也被系上五彩丝缕。
七皇子睁着一双乌亮澄澈的眼,不哭不闹,只伸出小手攥住长命锁,好奇地打量。
崔琇梳起朝天髻,戴着赤金点翠七凤冠。身着绯红蹙金绣凤大衫,外罩墨绿缂丝霞帔。腕间七宝金镯与颈上璎珞交相辉映。
七皇子一见了她,立刻伸手要抱。
崔琇心头一软,只是今日场合特殊,她这身衣裳又过于拘束,只得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好在七皇子并非执拗的性子,见崔琇不接,只歪着脑袋露出些许困惑,注意力转眼便被自己腕间的五彩丝绳吸引了过去。
周岁宴设在景福毓庆殿。
崔琇带着七皇子踏入殿门时,满殿珠翠生辉的内外命妇早已等候多时,见了她忙起身行礼。礼毕后,那一张张描画精致的脸上便漾开了笑,如潮水般向母子二人围拢,字字句句都带着吉祥。
崔琇脸上挂着浅笑,应对得滴水不漏,七皇子安静地偎在奶娘怀中,好奇地打量着她们。
直到殿外通传声响起,满殿笑语霎时一静,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开。
崔琇暗暗舒了一口气,抬眼望去,只见魏晔与皇后一左一右,搀扶着太后缓缓步入殿中。
吉时一到,掌礼内侍高唱:“设晬盘——”
八名宫女垂首缓步而入,将一丈见方的蹙金绣牡丹缠枝纹锦茵铺展于殿心。随即,二十四名内侍手捧黑漆描金盘,鱼贯而入,将其中的物件陈列于上。
冠带衣服、金银七宝、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等子、彩缎花朵、官楮钱陌、女工针线、应用物件并儿戏物,一应俱全,琳琅满目。
这些东西皆是殿中省为皇子公主抓周特制的,件件做得玲珑精巧,方便小孩子抓握。
崔琇从奶娘怀中接过七皇子,俯身将他放在了地毯上。
众人的目光悄无声息地汇拢过来。
满殿寂然,只闻殿外依稀的雀鸣。
骤然离开熟悉的怀抱,落在这陌生绵软的地毯上,又被这许多目光注视着,七皇子一时有些发蒙。他侧过小脑袋,乌亮的眼睛望向崔琇。
崔琇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指尖轻点,柔声道:“七皇子,瞧瞧身边这些好东西,挑一件你喜欢的。”
七皇子顺着她的指尖,瞧了瞧身边那些亮晶晶的物件,又抬眼看看她,依旧没有动。
上首传来魏晔含笑的嗓音:“小七,瞧见什么喜欢的,只管抓来便是。”
七皇子闻声抬起小脸,望了望远处的魏晔,又低头瞅了瞅眼前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忽地咧开嘴,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起来。
崔琇:?
他兴致勃勃地爬了一圈,先是抓住了一方田黄石小印,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呢,便又随手丢开,转而爬向几步外的小马鞭,将手搭了上去。
掌礼内侍心中一喜,气息已提至喉间,正待高声唱出吉祥话,却见七皇子又将手缩了回来。
他绕过冠带,略过经卷,最终停在那个玉雕的小算盘面前,伸出手一把抓起来紧紧握住,接着又向前挪了挪,将一束金丝编成的麦穗拖到了身边,而后朝着崔琇爬了过去。一路上,任凭周遭物件如何光华熠熠,他再未侧目。
掌礼内侍见状,侧身朝着魏晔深深一揖:“七皇子先抓玉算盘,再取金麦穗,实乃福慧双全、持筹握丰之嘉兆。奴才谨祝七皇子顺遂安康,福泽绵长!”
掌礼内侍的贺词落下,殿内气氛有了一瞬微妙的凝滞。
魏晔的目光扫过玉算盘与金麦穗,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失望。这两样物件,虽是富足安稳的好意头,可落在他眼里,终究是格局小了些,缺了那份吞吐山河的宏远气象。
他面上神色未变,只抬手朗声道:“赏。”
太后与皇后也跟着赏了东西下来。
待礼毕,丝竹声悠然响起,宫人们捧着食案鱼贯而入,正式开了宴。
七皇子到底年幼,又折腾了半日,宴至中途便犯了困,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往奶娘肩上靠。崔琇见况,起身向魏晔柔声告了罪,便带着七皇子先行离席,转回涵碧馆去了。
不多时,冯氏也借着更衣的由头,悄声离了席。她转过一道廊角,便见青玉候在那儿。
待崔琇将七皇子安置妥当,冯氏跟着进了正殿,才掩上门,便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问道:“今日那玉算盘和金麦穗……是你早就安排好的,是不是?”
崔琇在妆台前坐下,一边抬手示意青玉为她卸去头上的冠,一边透过镜面看向冯氏,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知女莫若母,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她早前便托淑妃从殿中省处,悄悄取来了玉算盘与金麦穗,私下里反复引导七皇子。每回他将那两样东西抓回手里,她便笑着奖他一口小零嘴。时日一长,七皇子自然就记下了。
冯氏听罢,急得一拍大腿,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透着焦灼:“你这孩子,你……你这是糊涂了呀!七皇子抓周是何等大事,多少双眼睛盯着?怎敢胡来!母亲不是说这两样东西不好,若在咱们家,不拘抓什么都是福气。可他是皇子,今日之事传出去,叫外人揣测起来,还不知要编排出多少难听的话来!”
崔琇抬手为冯氏斟了盏温茶,推至她面前。
“正因他是皇子,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才不得不如此。”她端起茶抿了一口,“女儿如今有圣宠在身,本已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若他再过于出众……上回的祸事,女儿现在想来仍旧心惊不已。眼下能藏一分,便是一分,最好叫他们都忘了滚滚才好。”
冯氏听了,重重一叹,眉头拧着:“你要藏拙,母亲也能理解,可……哪怕是抓只笔也好啊!到底是个雅正清贵的,旁人听了也体面。如今这算盘、麦穗,怕不是要编排出‘重利轻文’、‘格局不显’的话来。”
崔琇闻言笑道:“父亲精于数术,又掌着户部,滚滚抓个玉算盘也算是能寻着根儿。再说了,若今日抓了笔,来日他偏偏不是读书的料,那才真是进退两难,圆都圆不回去。”
冯氏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嗔道:“浑说什么!七皇子瞧着就灵气十足,跟你幼时一个模样,将来定是个好学上进的孩子!”
崔琇顺着冯氏的话便往上爬:“还是母亲会哄人,这一句夸下来,倒把两个人都夸进去了!”
冯氏笑着轻捏了捏她的手指,随即笑容里又透出几分后怕:“上回惊闻你们母子遭了那等祸事,我这心呐,日夜都悬着。你父亲书房里的灯,更是一亮就是整夜。万幸佛祖保佑,都平安渡过来了。”她话音微顿,压低了声,“你父亲让我带话,上回你托付的那桩事,他已办妥帖了。只是……”她眉头不自觉轻蹙起来,“这事透着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