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底子到底厚实,第三日头上便不再发热。昭宁宫里那股绷了许久的劲儿一松,连檐下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动时,听着都比往日清亮了几分。
赵婕妤得了信儿也来探望,却只停在昭宁宫门外,说是怕身上的病气冲着了七皇子。其实她养了这小半年,病症早好了,不过是底子虚罢了。
崔琇打发孙瑞来请,赵婕妤还踟蹰着绞帕子,便被慎婕妤从旁一把架住了胳膊:“走吧,快别磨蹭了,再站会儿这日头该把你晒成炭了。”
赵婕妤这是产后头一遭正经迈出门槛。一见崔琇坐在上首,她眼眶便红了,端端正正跪下去,额头轻轻触地:“妾的命是娘娘捡回来的,早该来磕这个头。只恨这身子不中用,拖到今日才来,求娘娘恕罪。”
这回没人去拦她,连慎婕妤也只在旁静静看着。她知道若不让赵婕妤行了这个礼,心里老惦记着也不利于休养。
崔琇端坐着,安安稳稳受了她全礼。
待赵婕妤俯身叩罢,她才倾身虚扶:“妹妹快起来。这礼原不该我受的。”她声音放得又轻又柔,“你能闯过这关,是自个儿的福气到了,我不过恰巧递了把手。只是若今日不受,怕你心里总存着事。如今礼既行了,这桩心事便该放下了,往后只管安安心心的,比什么都强。”
赵婕妤连连摇头,眼睫上还沾着湿意:“娘娘的恩情,妾这辈子都还不清。”她接过木槿捧来的锦盒,“身无长物,只这几个布老虎是妾一针一线缝的,给七皇子抓着玩儿,也算妾一点心意。”
崔琇赶忙示意青玉接了过来:“妹妹这东西可是送到了我心坎里,你是不知道,这皮猴子如今夜里离了布老虎都不肯闭眼呢。”
赵婕妤忙向前倾了倾身子:“所有布料丝绵都用滚水煮过三遍,缝好后又蒸煮晾晒过才敢拿来。娘娘放心给七皇子玩便是。”
崔琇眸子里漾开温软的笑意:“难为妹妹想得这样周到。”她将布老虎放回锦盒,“说起来,五公主和六公主近来可好?我倒有些日子没瞧见她们了。”
提起女儿,赵婕妤眼里倏地亮了亮,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来:“劳娘娘惦记,两个丫头如今结实得很。”她声音透着轻快,“妾如今都有些抱不动了。”
慎婕妤在一旁笑着接话:“娘娘您是不知道,如今这姐妹俩倒是好区分了,六公主醒着时手脚就没个停,五公主却是个省心的,任人摆弄也不闹。”
晓得如今七皇子还需崔琇多看顾,二人也没久坐,又说了几句闲话,便一道告辞离去了。
七皇子的身子恢复得一日比一日好,没几日又在地上爬得风生水起。只是对新来的两个奶娘,这孩子始终不怎么亲近,除了吃奶时不得不凑近,其余时候连抱都不肯让多抱。
崔琇一人哪里顾得周全。幸而这孩子倒肯让孙瑞和青玉近身,杏雨、梨云也能在一旁递个东西逗个趣,否则只怕红钏扭伤的那只脚,连正经将养的空隙都挤不出来。
待太医确认过后,崔琇便立刻差人将原先伺候七皇子的两个奶娘接了回来。至于新来的那两位,封了厚厚的红封,送回了殿中省。
七皇子一见那两张熟面孔,小手立刻张开,咿咿呀呀地往前扑。两个奶娘接住他时,眼圈都红了。
原以为那日出了岔子,昭宁宫的差事是再也轮不着了。两人这些时日身上疼着,心里更疼——失了昭宁宫这样的去处,怕是再也寻不着第二个了。谁承想峰回路转,小主子竟还认得她们!此刻搂着这暖烘烘的小身子,心里那点酸楚全化作了滚烫的念头,往后便是拼了命也要护好七皇子。有了这门差事撑着,家里日子松快,走出去腰杆也直,再没人敢轻看了去。
崔琇一见这祖宗刚落在奶娘怀里,小脸便急吼吼地往衣襟里拱,心头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这混小子打从换了奶娘,吃奶就不怎么积极,若非实在饿了,或是没有辅食,都梗着脖子不肯吃。
闹得连淑妃都起了疑,三番两次地传话到殿中省,把那两个奶娘的祖宗三代都翻来覆去查了个遍,生怕是哪里不妥当。
受伤的人陆陆续续回了昭宁宫当差。
这日天光正好,崔琇将阖宫上下都聚在院中,当中摆开一张紫檀长案,白花花的银锭子摞得齐整。
那日护住七皇子的,每人赏了一百两现银,其余宫人这些时日辛劳,也各得了半年月例的赏钱。
至于那三个再没醒过来的,崔琇吩咐用上好的棺木收了,择了块清净地界好生安葬。又各封了二百两银子,遣人送到他们宫外的家人手里。
若只是口头说一句赏多少,许是没这般真切,偏崔琇命人直接抬了银锭子来,白花花的银子沉甸甸压在手心,宫人们脸上都透出光来,心里铆足了劲,往后伺候定要加倍尽心才是。
伤了有主子请医用药,痊愈了还能回原处当差,如今更得了这样重的赏——这样的主子,便是真把命交代了也值当!横竖身后事有主子风光发送,连家里老小都照料周全。这般差事若是还不懂珍惜,真真是要遭天谴的。
崔琇就是要让他们明白,只要尽心伺候,活着她绝不亏待,死了她厚葬厚恤。
经了这一遭,崔琇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带七皇子出昭宁宫了,好在前后院子还算宽敞。
奶娘一回来,七皇子眼见着胃口就开了,小脸没几日又吃得圆鼓鼓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只除了一点。
七皇子如今害怕一切会嗡嗡叫的虫子,包括……苍蝇。
若是在殿内倒没什么,可只要出了殿门,满园子花草哪能没个苍蝇虫蚁?
七皇子每每瞧见,便会立时用两只小胖手捂住脸,一头扎进崔琇怀里,只留个后脑勺在外头。崔琇搂着这软乎乎的小身子,心里头又酸又软,偏还掺着丝儿说不出的好笑。
可总不能日日拿艾草熏着,那烟气浓了也呛人。
后来还是青玉拟了个驱虫的方子,昭宁宫上下连夜赶制了上百个香囊,将院里大大小小的花木都挂得满满当当。宫人更是眼观六路,瞧见虫影便往外赶。
福充容瞧见四公主不知从哪儿摸了只苍蝇正往嘴里送时,唬得魂飞魄散。隔天便备了份厚礼登门,向崔琇讨那驱虫的方子。崔琇倒也没藏着,吩咐青玉将方子誊了一份给她。
福充容攥着那张纸,眉开眼笑地回去了。一路上想着崔琇方才客客气气的模样,暗下决心,往后要多往昭宁宫走动走动。
端午一过,行宫避暑的事便紧锣密鼓地预备起来。今年好几个嫔妃带着孩子,一应事务比往年要繁杂些,崔琇忙得连日脚不沾地。
魏晔踏进昭宁宫时,她刚对完了殿中省给各宫安排的住处。
七皇子在地毯上爬得正高兴,一见他进来,立时扬起小胳膊:“父……啊。”
魏晔朗笑着将七皇子高高举过头顶,那孩子乐得咯咯直笑,小手在空中乱舞。安福在一旁深深垂着头,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又举了几下,魏晔不顾七皇子咿呀的抗议,抱着他在榻上坐定了。
不能再举,这小东西如今沉得很,上回生病他抱着,起初尚不觉得,第二日胳膊竟真的酸了半日。
他转向崔琇:“对了,眼瞧着就是滚滚的周岁宴,你是如何打算的?”
崔琇捏了捏七皇子的小手:“前些日子殿中省已拟了章程送过来,妾瞧着,依着旧例办便是了。”
魏晔将在他身上蛄蛹的七皇子放到地上,瞧着他爬出去老远:“朕想着,不如提前几日启程去行宫。把滚滚的周岁宴摆在那边。行宫里凉快,也省得天热,再折腾着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