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朝中倒难得“风平浪静”。
李元昭与崔士良的明争暗斗暂歇,边境亦是少有的和平安稳,连圣上缠了多年的头风,也有所缓解。
这日午后,秋阳正好,御花园的太液池边波光粼粼。
圣上兴致颇好,特意让人备了钓竿,约了梁国公一同垂钓。
岸边的柳树垂着细软的枝条,微风拂过,带起阵阵清爽。
圣上坐在铺着软垫的楠木椅上,手中握着精致的玉柄钓竿,线绳垂入池中,泛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身旁的梁国公虽年近七旬、须发皆白,手脚却依旧利落、精神矍铄,正弯腰调整着鱼钩上的鱼饵。
这梁国公可不是寻常臣子,乃是辅佐圣上登基的肱骨之臣。
当年圣上还是皇子时,他不过是先皇后麾下的一名副官,凭着一身武艺与过人智谋,深得先皇后信任。
先皇后薨逝后,他便扛起了辅佐圣上的重任,为圣上稳固朝堂立下了汗马功劳。
如今年纪大了,他便主动请辞,渐渐退出了朝政中枢。
只偶尔进宫来,陪圣上聊聊天、下下棋,算是朝堂上难得的“定心石”。
梁国公将鱼饵穿好,抬头见圣上握着钓竿的手稳而不颤,眼神也比往日清明许多,不由得笑着开口。
“陛下最近的身体似乎好了不少,瞧这精神头,倒比上个月相见时更显健旺些。”
圣上闻言一笑,目光落在池中浮动的鱼漂上,语气带着几分轻松。
“多亏了雀奴孝顺,前段时间为朕寻了个名医,日日调理,倒颇有成效。”
梁国公道,“长公主殿下至孝,不仅时刻牵挂陛下圣体,于朝政之上更为陛下分忧解难。有这样的女儿在,陛下也能少操些心。”
圣上握着钓竿的手微微一顿,眼睛眯了眯,“是啊,得女如此,的确是朕之幸事。”
梁国公何等通透,自然听出了话里的微妙,却并未点破,只是笑着打趣。
“臣这辈子只有两个儿子,虽也孝顺,却总少了几分细心。臣常听民间说,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如今看陛下有长公主这样天资秀出、孝顺懂事的女儿,臣倒有些后悔了。当年若是能生个女儿,如今或许也能多享几分贴心暖意了。”
圣上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便是你真得了女儿,只怕也比不得朕的雀奴这般文武兼备、孝行两全了。”
梁国公立即应道:“这是自然。长公主乃陛下与娘娘的骨血,天日之表,岂是常人可及的。”
圣上此时却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只是朕有时看着雀奴,竟会生出几分恍惚……你说雀奴,究竟是像朕多些,还是像阿琅多一些?”
梁国公故作严肃道,“恕臣说句公道话,比起陛下,长公主更像皇后娘娘些。虽说容貌上不甚相像,但那份雷厉风行的手段,临事决断的魄力,却与娘娘如出一辙。”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飘向远方,“臣还记得,当年娘娘在军中时,虽为女子,却比男子更有胆识。我记得有次,咱们被敌军围困在山谷,兵力不足对方一半,众将士都慌了神,唯有娘娘镇定自若,亲自登上山头勘察地形,还当场定下了‘声东击西’的计策。那时她挥剑指挥的模样,跟如今长公主那日在马球场上的英姿,几乎如出一辙。”
“是啊……”圣上低声应着,声音里添了几分沙哑,“雀奴哪儿哪儿都像她母后,连那份不服输的劲儿都一模一样。”
他眼睛有些恍惚,“只是这一晃,十八年过去了,朕都快忘了阿琅长什么模样了。”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像是沉浸在了过往的回忆里,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几分无人察觉的复杂心绪。
“当年在军中,谁人不知沈琅的威名?谁还记得,朕这个燕王,才是一军主帅?”
梁国公的心猛地一沉。
这话,圣上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说过。
他垂下眼,不敢接话,只静静听着。
“行军打仗时,拟定战术、调兵遣将,众将都要先去问过阿琅的意见,得了她的点头,才来向朕回禀。”圣上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连你当年,不也常说‘娘娘的计策最稳妥’吗?”
“陛下……”梁国公想为自己辩解,却被圣上抬手打断。
“朕没有怪你的意思。”圣上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池中,鱼漂依旧安静地浮在水面,“阿琅的本事,朕比谁都清楚。若不是她,朕当年未必能在夺嫡之争中胜出,更未必能坐稳这江山。”
梁国公见圣上语气缓和,连忙顺着话茬宽慰道,“殿下这些年殚精竭虑,将大齐治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又养出了长公主这样优秀的女儿。想来皇后娘娘在天有灵,看到如今的景象,也会高兴的。”
圣上这次却没有回话,只是沉默地盯着池中一动不动的鱼漂,眼底的情绪愈发复杂。
其实,在李元昭十五岁之前,他一直是照着未来储君的标准来培养她的。
这毕竟是他和阿琅的独女,自小就天资卓绝。
他心中清楚,若真能将江山交到雀奴手中,凭着她的能力与心性,大齐必会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可自从雀奴入朝理政后,她的表现却让他陷入了矛盾。
她太过耀眼,也太过强势。
这份能力,让他欣慰,却也让他多了几分忌惮。
尤其是随着自己年纪渐长,头风越来越频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种忌惮就愈发强烈。
就像历代皇帝与太子的关系,既怕太子不争气,撑不起江山;更怕太子太过优秀,早早觊觎自己手中的权力。
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心底那点隐秘的担忧。
若他真的让雀奴成为史书上第一位女帝,那他李烨呢?
在史书上不过是寥寥几笔——“一代女帝的父亲”。
后人只会记得大齐出了位千古女帝,谁还会记得她的父亲曾如何励精图治、平定天下?
就像当年,站在沈琅身边的他一样。
半生心血,似乎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