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太医署的路上,小铃铛跟在闻太医身后,轻声道:“方才……多谢署正大人为下官说话了。”
闻太医看了她一眼,脚步未停。
他行医三十余载,又怎会诊不出来,陛下此刻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相。
而且他的脉象虚浮紊乱,内里却藏着一丝诡异的滞涩,倒不像是衰老虚空所致,反而像是中毒了一般。
只是,他为何不说出来?
一来,此前林太医拟定的方子都经过他之手查看,如今若贸然说陛下中毒,他必定落个失察之罪,轻则丢官,重则连累一家老小。
二来,陛下这身子骨,已是药石无医,大限将至。
这改朝换代的关头,聪明人都该懂得为自己谋后路。
长公主如今权势滔天,登基几率颇高。
而林太医又是她举荐之人,自己此刻若揭穿真相,岂不是明着得罪未来的新帝?
思及此,闻太医压下心头的波澜,对着小铃铛拱了拱手:“林太医言重了。你我同侍君前,自当相互帮衬。”
小铃铛了然的笑了笑,没再说话。
李元舒走后,李烨转头看向窗外的鹅毛大雪,突然说了句,“雀奴的生辰快到了。”
徐公公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连忙接道,“陛下记性真好,长公主的生辰在十二月十二日,算下来,还有十日便是了。”
李烨却仿佛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般,似自语又似对旁人说道。
“朕记得,阿琅生她那日,也是下了这么大的雪。殿内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暖得人浑身发燥。生孩子那般撕心裂肺的痛,阿琅却从头至尾,一声疼都没叫过。”
“娘娘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性子本就比寻常女子坚毅百倍,所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疼痛。”
徐公公垂着眸,轻声附和着,试图宽慰帝王沉郁的心情。
可这话却像是戳中了李烨心底最疼痛的地方,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陡然低哑下来。
“可她就那样…… 悄无声息地走了。死前,朕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徐公公的心猛地一沉,突然想起那一日。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坤宁宫内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宫女们端着热水、布巾匆匆穿梭,太医们都守在帷帐外。
内殿里,时不时传来稳婆带着急色的鼓劲声:“娘娘,再加把劲!孩子就快出来了!”
而陛下,那时就坐在正殿的主位上,眼底满是藏不住的担忧。
皇后娘娘是久经沙场的将军,身子骨本就比普通女子强健,起初所有人都以为生产会顺顺利利。
可谁也没料到,没多久,内殿突然传来了稳婆惊慌失措的叫喊。
“不好了!娘娘大出血了!”
圣上猛地站起身来,对着候着的太医们厉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进去看看!若是皇后和孩子有半点差池,朕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为首的闻太医不敢有片刻耽搁,立马掀帘子进了内殿。
再出来时,已是面色凝重:“陛下,娘娘胎位逆冲,血涌不止……需立即施针,为娘娘止血。”
圣上怒吼道,“那便快施针啊!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必须保住他们母子。”
闻太医闻言,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硬着头皮回道。
“陛下,臣等便是拼了性命,也会保全娘娘与孩子。只是臣实在不敢确保万无一失……故而斗胆请示陛下,如……如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是保娘娘,还是保皇子?”
他站在一旁,清晰地看见原本还满脸焦灼的陛下,在听到“保娘娘还是保皇子”这几个字时,脸上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圣上踉跄着跌坐回椅子上,目光死死盯着闻太医,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说。
殿内瞬间陷入死寂,只有窗外风雪拍打窗棂的声响。
闻太医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连头都不敢抬。
他也屏着呼吸,全然不懂圣上此刻的沉默究竟是何意?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的腿都有些发麻,才看见圣上喃喃自语般吐出几个字。
那声音极轻,他站得稍远,没能听清。
可跪在面前的闻太医却浑身一震,随即重重叩了个头,转身掀帘再次冲进了内殿。
而圣上脸上,方才的焦灼、担忧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阴沉。
他枯坐在主位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圣上像是再也待不下去一般,猛地站起身。
“朕先回延英殿处理政务。皇后生产完后,再来向朕禀报。”
他不敢多问,只能连忙跟上圣上的脚步,一同回了延英殿。
可回殿后,侍奉在一旁的他看得分明。
坐在书案前的圣上,手里虽捏着奏折,但目光却始终没有落在纸张上。
那双平日里温和的眼睛,此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个时辰后,宫人匆匆来报:“陛下!皇后娘娘……娘娘产下一女,可血崩不止,太医们说已经尽力了,恐……恐命不久矣!”
他的心猛地一沉,那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方才圣上喃喃说的,是“保孩子”。
而他看见,素来同娘娘感情深厚的圣上,听闻这话,紧绷的肩膀竟隐隐松了下来。
那宫人又哭着道:“娘娘说,想见陛下最后一面……”
他屏住呼吸,等着圣上起身赶往皇后寝宫。
可他等了许久,都只看见帝王始终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直至宫城深处传来皇后薨逝的钟声,他才看见圣上的眼角,终于滚落下一滴迟来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