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昭出现那一刻,沈初戎再也绷不住了。
他平日是统领五万禁军的将军,杀伐决断,冷静自持。
可此刻,他只是一个刚失去父亲、年仅十八岁的少年。
连日来的忧惧、父亲惨死眼前的冲击,几乎要将他压垮。
在看到李元昭的瞬间,他所有强撑的坚强土崩瓦解。
他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扑进她的怀里,大哭一场,将所有委屈与痛苦倾泻而出。
可他不能。
他是一军统帅,身后是万千将士和百姓的目光。
李元昭翻身下马后,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沈初戎身上。
她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只见他单膝跪着,平日里清亮的眼眸此刻已然通红。
对上她的视线后,又慌乱地移开了。
周围的百姓还在山呼“万岁”,声浪滔天,可李元昭却缓缓穿过人群,一步步走到沈初戎面前。
在万民注视下,缓缓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沈初戎怔怔地看着那只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迟疑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尖微颤的轻轻牵住。
下一秒,李元昭已牢牢握住他的手,稍一用力,便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径直带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打破了沈初戎最后的防线。
他的额头抵在她的肩甲上,咬紧牙关,却抑制不住肩膀的颤抖。
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姐姐……父亲他……父亲他死了……”
李元昭能感受到怀中少年压抑的呜咽。
她缓缓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放心,朕在这里。”
周围的呼喊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禁军将士眼中泛起泪光,百姓们交头接耳间满是动容,连被挟持在城楼边的官员都忘了恐惧。
这一刻,她不再是冷酷无情、高高在上的帝王,似乎只是个有血有肉,能让人依靠的大家长。
能提剑斩奸佞,也愿为忠良拭泪……
这就是他们的皇上!
柳进章站在人群中,望着那道身影,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半年未见,她已然完完全全变了。
既有帝王的威严,又不失人心的柔软,是真正的足以承载山河的君主。
他想起自己曾以为陈砚清身负真龙之气,受天命庇护。
如今看来,这念头何其可笑。
何为天命?
眼前这万民跪拜、民心所向的景象,便是最好的答案。
唯有城楼之上的郑文恺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刺眼至极。
“她这是又演些什么?”他从齿缝间挤出嗤笑,“好一出‘君仁臣忠’的戏码!”
这女人倒真是懂得如何收买人心,吃准了那些愚蠢的百姓就喜欢这套做派!
李元舒闻言,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哟?郑相,这不是你给我选的好驸马吗?怎么跟李元昭抱起来了?”
郑文恺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
好一会儿,沈初戎的抽噎声才渐渐减弱。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李元昭怀里退出来,胡乱擦了擦眼泪,脸颊通红。
李元昭放开他后,这才转身看向城楼之上脸色惨白的郑文恺,眼中的温情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郑文恺,你该死!”
郑文恺浑身一颤,看着下方黑压压的军队、万民臣服的景象,终于认清了现实。
自己是彻底输了!
可穷途末路之下,他反而生出一股扭曲的疯狂。
哪怕死,他也要让李元昭也不痛快!
“把他们都押上来!”
士兵们粗暴地将那些瑟瑟发抖的朝臣强推到城垛边,锋利的刀刃抵在他们的脖颈上。
“李元昭!”郑文恺探出半个身子,声音癫狂,“你不是自诩千古一帝,要救万民于水火吗?看看这些人!你若敢踏前一步,我立刻让他们身首异处!”
他倒要看看,李元昭今日究竟会怎么选?
如果她敢置这满宫之人性命于不顾,下令强攻,定会在百姓心中落下“视臣民性命如草芥”“冷血、无情”的骂名,以后这皇位,也注定坐不安稳。
如果她投鼠忌器退兵,便是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懦夫,看她如何给这些暴怒的军民一个交代!
沈初戎没想到这人还能折腾,怒不可遏道,“郑文恺,你敢!”
郑文恺见状,更是得意:“我有什么不敢的?横竖都是死!有这么多人陪葬,我也值了!”
“李元昭,你自己选吧!要么退兵,放我离开;要么,就让他们陪着我一起下地狱!”
百姓们也紧张起来,交头接耳间满是担忧。
“皇上可千万别退兵啊,这等逆贼,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可那些大臣、宫人……终究是无辜的,那也是一条条人命啊……”
议论声此起彼伏,目光都聚焦在李元昭身上。
李元昭冷眼看着城楼上那些被郑文恺当作筹码的官员,唇边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这就是他们男人齐心协力构建的利益联盟?
在生死关头,竟如此不堪一击。
但为了拖延时间,她手缓缓一抬。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苏清辞带着几名女子慢慢走了出来。
她们个个衣着华贵,却有些面容憔悴。
围观的人都不认识,不明所以。
唯有城楼上的郑文恺瞳孔骤缩。
这正是他的女儿们。
他一生执念于生个儿子继承家业,偏偏老天开了个玩笑,连生五个都是女儿。
自认为后继无望后,他才将郑家未来寄托在侄子郑星琅身上。
这些女儿于他而言,不过是后院豢养的金丝雀,让她们读书习艺,也不过是为了将来能嫁个好价钱。
当他决定起事时,也根本未曾想过妥善安置她们。
所以李元昭今日将她们带到了这里,他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李元昭,你未免太天真了!”郑文恺嗤笑道,“你以为拿几个女儿的命,就能要挟住我?”
话音刚落,郑家长女站了出来:“父亲!您错了!陛下从未想过要用我们的命来威胁你,是我们自己要来的!”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已久的悲愤,“您总说女儿无用,可女儿们虽为女子,也知家国大义!您为了一己私欲,矫诏篡权,谋害忠良,连累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二女儿也泣声附和:“父亲,我们虽深处闺阁,却也听闻了您的所作所为!您口口声声说为了大齐,为了郑家,可您这大逆不道之举,分明就是要毁了大齐的安稳,毁了郑家的百年基业!您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您总怨天尤人,说没有儿子致使香火将断。可如今让郑家万劫不复的,分明是您自己!”
郑文恺没想到,他自幼教导她们《女则》《女戒》,如今这些逆女竟当众指责自己的亲生父亲。
“住口!你们懂什么!”他恼羞成怒,“我生你们养你们十几年,你们竟然帮着外人来骂我?!”
郑家长女毫不畏惧道,“我们不是帮外人,是帮天理!帮公道!您醒醒吧!您已经输了!”
此刻,在所有百姓眼中,一个是穷途匕见,用满宫性命作要挟,连亲生骨肉都唾弃的逆贼。
一个是临危不乱,为将士拭泪,众望所归,连政敌之女都站在她这一边的帝王。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那不是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