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村里却难得有了点热闹气。
是村西头老马家给孙子过“满月”。
在胡家坡,再穷的人家,添丁进口总是大事,总要摆几桌酒席庆贺一下。
胡大柱早早被叫去帮忙了,他算是本家叔伯,又有一把力气,杀猪、搬桌椅这些重活少不了他。
临走前,他揣了两个舍不得吃的鸡蛋,算是随礼。
李桂花没去。
一是礼太轻,不好意思上桌;
二是俩孩子太小,带过去怕闹腾;
三是她得趁着日头好,把前几天摘回来的野菜晒干储存。
她带着招娣和铁蛋在院子里铺开破席子,把野菜一点点摊开。
空气中弥漫着野菜特有的清苦气息。
坡下老马家院子里的喧闹声隐隐约约传上来,夹杂着男人们划拳的吆喝、女人们的说笑、还有娃娃的哭闹。
招娣竖起耳朵听,眼里有些羡慕:“妈,下面好热闹。”
“嗯,老马爷爷家添小孙子了。”桂花手下不停,淡淡地说。
“有肉吃吗?”铁蛋吮着手指问,小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桂花心里一刺,摸摸他的头:“有,等咱家的鸡再多下点蛋,妈也给你们换肉吃。”
正说着,同村的几个婆姨提着篮子从坡下上来,显然是吃完席了。
她们看到桂花在忙,便凑过来歇脚闲聊。
“桂花,没去啊?”说话的是快嘴婆姨刘婶,“今天席面不错哩!虽然肉少,粉条管够!还有油炸糕!”
“家里活多,走不开。”桂花笑了笑。
另一个婆姨张嫂叹口气:“唉,也就是老马家底子厚点,还能摆得起席。像咱这样的,娃娃过满月能煮个红鸡蛋就不错了。”
这话引起了共鸣。几个女人顿时七嘴八舌说起来。
“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今年过年都没回来,说工地钱不好结……”
“我家也是!信都难得捎一封回来,也不知道死在外头哪个旮旯了!”
“守活寡一样!地里活、家里活、老人娃娃全是咱的!还得防着赵奎那种赖皮狗……”
“防有啥用?上次我去沟底挑水,差点让……”
一个年轻些的小媳妇压低声音,话没说完,眼圈先红了。
院子里一时沉默下来。
这些留守在黄土坡上的女人们,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苦水。
男人在外面打工,挣的是血汗钱,能不能拿到手还两说。
她们留在家里,伺候田地,伺候老人孩子,撑起半个家,还要忍受漫长的孤寂和时不时袭来的骚扰。
刘婶打破沉默,岔开话题:“说起来,桂花你养鸡养得咋样了?我看你家那几只鸡精神头还行。”
“就那样,勉强喂着。”桂花不想太张扬,“一天能捡一两个蛋。”
“那就不错了!”张嫂羡慕地说,“我家那几只光吃不下蛋,快成祖宗了!改天我得跟你学学,咋喂的?”
“就是些野菜草籽,拌点麸皮。”桂花实话实说,“费工夫罢了。”
“费工夫怕啥,咱有的就是工夫!”女人们又叽叽喳喳讨论起怎么挖野菜更省事,哪种草籽鸡更爱吃,仿佛找到了一个共同的、能暂时忘却烦恼的话题。
聊了一阵,日头偏西,女人们才各自提着篮子散去,坡上又恢复了寂静。
热闹是别人的,日子终究是自己的。
桂花看着她们消失在窑洞间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大家都是苦水里泡着的,谁也比谁好不到哪里去。
但至少,还能互相说说话,吐吐苦水,也算是个慰藉。
晚上胡大柱回来了,脸上带着些酒气,眼神却清明。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吃剩的油炸糕和两三片肥肉片。
“席上剩的,主家让带回来的。给娃们尝尝。”他把油纸包递给桂花。
招娣和铁蛋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小星星一样。
桂花把油炸糕分给两个孩子,又把那几片肥肉小心地埋进他们的糊糊碗里。
看着孩子们吃得香甜,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她心里既酸楚又有一丝暖意。
胡大柱蹲在门槛上抽烟,看着孙子孙女,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老马家今天高兴,但也欠了不少饥荒。办席拉下的。”
桂花没说话。
是啊,坡上的人家,谁不是在面子和里子之间艰难地挣扎?
今天的光鲜,可能意味着明天更紧巴的日子。
夜里,她再次失眠。
听着身边孩子们均匀的呼吸,想着白天那些婆姨们的话。
都是守寡的女人。
她知道,像她这样的女人,胡家坡还有很多。
都是缺男人的。
赵奎那个癞皮狗,指不定现在已经窝在哪个寡妇的被窝里热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