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坡上,水比油金贵。
洗澡,对于胡家坡的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件极其奢侈且不方便的事。
李桂花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痛快洗澡是什么时候了。
通常是趁着天气最热、胡大柱下地、孩子们午睡的晌午,烧上一小盆热水,端进窑洞最里面,用破毛巾蘸着水,飞快地擦拭身体。
窑洞的门只能虚掩着,留一条缝通风,还得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每一次轻微的脚步声,甚至只是风吹过门板的吱呀声,都能让她心惊肉跳,动作更快几分。
擦洗过的水也不敢浪费,要留着洗衣服或者喂鸡。
这种擦洗,更多是心理上的安慰,总觉得洗不痛快,汗腻腻的感觉始终黏在身上。
尤其是每个月那几天不方便的时候,那种潮湿黏腻和隐约的血腥气,更是让她烦躁难安。
却只能默默忍受,用旧布条缝制的月事带换了洗,洗了换,在不见阳光的角落里阴干,带着一股永远也散不尽的闷浊气味。
上厕所更是大问题。
胡家没有单独的厕所,只是在院子角落靠近坡坎的地方,用破席子围了一个极其简陋的“茅房”。
其实就是挖了一个浅坑,上面搭两块歪斜的木板。
晚上起夜最是折磨人。
得摸黑出去,冬天冷风刺骨,夏天蚊虫叮咬。
更要命的是,得时刻提防着会不会有人路过。
虽然坡上人家睡得早,但总有不放心的时候。
尤其是经历了赵奎那事之后,桂花每次去都心惊胆战,手里总要攥着一根棍子。
有一次夜里,她刚蹲下,就听见坡下有脚步声和男人含糊的哼歌声,像是喝醉了。
她吓得魂飞魄散,大气不敢出,死死攥着棍子,直到那脚步声远去,才虚脱般地松了口气,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这些难以启齿的尴尬和不便,像无形的刺,时时扎着她,让她在这个家里,即便再忙碌,也始终绷着一根弦,无法真正放松。
而她与公公胡大柱之间,也因为这些隐秘的问题,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的默契。
胡大柱是个粗人,但心思并不糙。
他深知儿媳妇的难处。
因此,每到黄昏天色将暗未暗之时,他总会找个由头,要么去自留地再看看,要么去邻居家借个农具,要么就蹲在院门口远远的地方抽烟。
刻意避开一段时间,留给桂花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去处理个人问题。
他从不靠近那个简陋的茅房附近,每次需要清理粪肥时,也会提前高声喊一句:“桂花,我过去挑粪了!”
得到窑洞里的回应后,才会过去。
用水更是如此。
每次挑水回来,他总是把水倒进缸里,然后大声说一句:“水挑满了!”
意思是告诉桂花,可以用水了。
他自己洗漱,则常常是就着沟底的水随便抹把脸,或者只用瓢舀一点点水,蹲在院子里解决。
吃饭时,如果做了稍微好一点的吃食,比如那次蒸了蛋羹,他会很快扒完自己碗里的糊糊,然后借口“去看看鸡”或者“烟瘾犯了”,放下碗就出去。
把空间留给桂花和孩子们,免得她们在自己面前吃得拘谨。
这些沉默的、细小的举动,从未宣之于口,却像一道道无形的屏障,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儿媳妇的尊严和隐私,也维系着这个特殊家庭内部脆弱而敏感的平衡。
桂花都懂。
所以她更加努力地干活,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尽心尽力照顾老人孩子。
这份感激和尊重,她也用沉默的行动表达着。
每次胡大柱干重活回来,她总会默默倒上一碗晾凉的开水。
她会把胡大柱那件磨破的褂子,在夜里就着油灯细细缝补好。
吃饭时,总会把稠一点的糊糊盛到他碗里。
这种互动,平淡得像黄土本身,没有过多言语,却充满了生活的厚重和温度。
他们是在贫瘠和苦难中相依为命的家人,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守护着彼此,也守护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夜深了,窑洞里响起胡大柱沉重的鼾声。
桂花听着这声音,心里那份因为隐秘尴尬而带来的紧绷感,会稍稍放松一些。
至少,在这个院子里,她是安全的。
有一个虽非亲生、却如父亲般守护着她的老人。
这就够了。
其他的难处,咬咬牙,总能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