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永京城落下了今冬第一场细雪。雪花不大,却足够将皇城的琉璃瓦和街道两旁的枯枝染上一层薄薄的素白,平添了几分肃穆与清寒。
紫宸殿内,地龙烧得正暖,驱散了殿外的寒意。皇帝李昀端坐御案之后,手中拿着一份奏章,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略带审视地看向丹陛下方躬身肃立的绯袍青年。
今日并非大朝,亦非常议,而是皇帝特意召见的单独奏对。殿内除了几名眼观鼻、鼻观心的内侍,便只有云湛一人。
“云卿前日所奏,愿献琉璃技法于朝廷,朕已交内府与工部议处。”皇帝放下奏章,声音平稳,“然朕闻,琉璃制法繁复,火候、配料、吹制、退温,皆有其奥妙。仅凭一纸配方,恐难以尽述?”
云湛心中了然。皇帝这是不放心,既要他交,就要交得彻底,交得让人无可指摘。他早有准备,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
“陛下圣明,洞若观火。琉璃烧造,确非简单配方可概括。其中原料配比、炉温控制、熔融时长、吹制手法、退火曲线,乃至不同颜色所需之金属氧化物添加时机与分量,皆有精细讲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轻则成品浑浊有瑕,重则炉毁料废。”
他略顿一顿,从怀中取出一卷以明黄锦缎包裹的长卷,双手高捧过头:“故臣不敢以粗疏文字敷衍圣听。连日来,臣与将作监数位精于绘事的匠人,已将琉璃自选矿、配料、建炉、熔炼、吹制、退火、切割、打磨等全套工艺流程,以及关键器具尺寸、炉窑构造、火道设计等,尽数绘制成详图,并附以步骤说明及要点注解。总计三卷,此为第一卷《炉窑构建与原料精炼篇》,请陛下御览。”
一名内侍上前,小心翼翼接过那卷锦缎包裹的图册,呈到御案之上。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抬手解开锦缎。图卷展开,长度竟逾五尺。纸张是上好的宣纸,墨线清晰工整,不仅绘制了立体的炉窑结构剖面图、原料处理工序流程图,更有许多细部放大图样,标注着密密麻麻却极为工整的尺寸、配料比例和温度参数。图文并茂,详尽非常,绝非敷衍之作。绘图风格严谨精准,却又透着一种不同于传统山水人物画的、属于工匠的独特美感。
皇帝的目光在图卷上缓缓移动,半晌不语。他虽不精于匠作,但基本的鉴赏能力和判断力是有的。这卷图纸的价值,远超他的预期。云湛此举,不仅仅是“献出配方”,而是将一整套成熟的、可以立即着手复现的生产体系,完整地呈了上来。其细致程度,足以让工部或内府的工匠按图索骥,建立起全新的琉璃工坊。
这需要何等的决心?又是何等的……识时务?
“化私为公,倾囊相授。”皇帝缓缓卷起图册,抬眸看向云湛,目光深邃,“云卿,你可知此图一出,‘云记’琉璃之利,将十不存一?”
“臣知晓。”云湛神色坦然,毫无作伪,“然臣更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所有之技,皆赖陛下洪福、朝廷庇护方得施展。若拘泥私利,藏技自重,则与国何益?与陛下知遇之恩何报?琉璃之术,若能由朝廷专营,其利归公,既可充盈国库内帑,用于军国要务、民生福祉,亦可规范产销,杜绝奸商以次充好、扰乱市价,更可彰显朝廷重技、鼓励革新之德政。此乃利国利民之举,臣虽损私利,而心实安,意甚喜。”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将个人利益的牺牲完全置于“忠君爱国”“利国利民”的大义之下,姿态无可挑剔。
皇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御案。他想起前番西苑暖阁中,自己那些看似随意的敲打。云湛的回应,比他预想的更快、更彻底、也更聪明。这不是被逼无奈的交出,而是一次主动的、漂亮的政治表态。
他在用最直观的方式告诉皇帝:我的一切技术、财富,都愿意置于皇权的控制与监管之下,我并无二心,更无拥技自重、尾大不掉的野心。我所求的,只是一个能够安心做事、报效朝廷的环境。
对于一位掌控欲极强的帝王而言,还有什么比臣子主动“交底”更令人安心的呢?
“你有此公心,朕心甚慰。”皇帝的语气明显和缓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和,“图纸朕收下了,会命内府与工部仔细研议,尽快设局试制。你能不为私利所蔽,以国事为重,堪为臣子表率。”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云湛连忙躬身。
“有功当赏。”皇帝沉吟片刻,“你献技有功,于国有益。着加授云湛‘光禄大夫’散阶,赐御笔‘精诚格物’匾额一方,准其悬于府门。另赏宫中新贡湖笔十管、徽墨十锭、澄心堂纸百张,以资嘉勉。”
“光禄大夫”是从二品文散官,虽无实权,却是极高的荣誉衔,代表着身份和地位的进一步提升。“精诚格物”四字御笔,更是莫大的荣耀和肯定,等于是皇帝亲自为他的“匠作革新”事业背书。笔墨纸砚的赏赐看似寻常,却是文臣雅士极看重的体面,寓意着皇帝将他视作“文臣”而非“匠人”的认可。
这些赏赐,重于实利,更重于名誉和态度。皇帝在告诉云湛,也告诉朝野:我看重的是你的“公心”和“才能”,你的献技行为得到了最高认可。
“臣,叩谢陛下隆恩!”云湛撩袍跪倒,行大礼。心中却是微微松了口气。这一关,算是真正过去了,而且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皇帝的疑虑,至少在表面上,已大大消减。
“起来吧。”皇帝虚扶一下,话锋却微微一转,“琉璃之术既归朝廷,你便可更专心于军工本务。北疆换装,乃当前第一急务,朕要你在明年开春前,完成首批五万人的全面换装,可能做到?”
压力随之而来,但也是信任的体现。皇帝不再纠结于他的财富和人际,而是直接将更重的担子压了下来。
“臣,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云湛毫不犹豫地应下。这正是他想要的——用暂时的利益损失,换取在真正核心领域(军工)更大的信任和授权。
“好。”皇帝颔首,“退下吧。图纸其余部分,稍后送入宫中。”
“臣告退。”
走出紫宸殿,细雪已停,天色依旧阴沉。云湛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献图之举,看似损失惨重,实则一举数得。不仅暂时化解了皇帝最深的猜忌,赢得了更高的荣誉和更明确的信任,还将琉璃这个可能招致更多嫉恨和麻烦的“钱袋子”顺利抛给了朝廷,转移了火力。从此,“云记”与最敏感的“暴利行业”脱钩,更能专注于他规划中那些更深层、更关乎国本的领域。
当然,郑家和其他对手或许会因此认为他软弱可欺,或觉得有机可乘。但他们很快就会明白,失去了琉璃的“云记”,其筋骨并未受损,反而因为甩掉了最显眼的包袱,行动可以更加灵活,力量可以更加集中。
“老爷,回府吗?”等候在宫门外的福伯迎上来,低声问道。
“不,”云湛登上马车,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冷冽,“去将作监。北疆五万人的换装,时间不等人。另外,派人去城外庄子,告诉夫人,‘飞梭织机’和‘新式海船龙骨设计’的进度,要再加快。”
“是!”
马车碾过薄雪,朝着工部衙署的方向驶去。车内的云湛,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在飞速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献图只是权宜之计,是战术上的后退。真正的战略进攻,即将在另一个更广阔、也更坚实的战场上展开。
皇帝的疑虑稍减,但帝国的需求,边关的烽火,时代的浪潮,都不会给他太多喘息的时间。
他必须更快,更稳,走得更远。
雪后的永京城,一片素净,仿佛掩盖了所有的暗流与算计。但云湛知道,平静之下,新一轮的博弈与建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