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尘的住处藏在玄心城最偏的巷尾,院墙是旧砖砌的,爬着几株枯萎的牵牛花,院里栽着株半人高的桃树苗——是上个月从雾隐村带回来的,根系还裹着雾隐村的黑土。他当时蹲在院里挖坑,谢昭言还打趣他:“沈少主也会做这种粗活?”他那时笑着回:“等风波平了,就把它移去雾隐村的田埂边,明年春天就能开花,到时候我们在桃树下温酒,正好。”
可此刻,桃树苗的嫩叶被深秋的风刮得瑟瑟发抖,叶尖都卷了边,像极了他揣在怀里、还没捂热的传讯信。
他刚和谢昭言、赵师兄分开,约定好赵师兄去联络问心宗旧部,谢昭言去找苏轻语对接狐族修士,自己则回住处取锁妖塔密道玉佩,刚推开院门,就见石台上压着封染血的信。信封是陵光阁弟子专用的青竹纸,封口的火漆裂成了两半,信纸从缝里露出来,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还沾着点点血渍,一看就是仓促间写的——是林砚的笔迹,林砚跟着他爹沈青山十几年,一手字向来工整,能把字写得这么乱,可见当时有多急。
“少主,速归!李贼背信弃义,雾隐村阿瑶今早被押至刑场,当场处决,尸体已悬于北城门示众!剩余十九个孩子仍在锁妖塔底层,看守比昨夜严了三倍,我已让弟子悄悄盯着,切勿冲动,勿中李贼激将之计!”
“阿瑶……”沈逸尘捏着信纸的手指猛地收紧,青竹纸被他攥得发皱,血渍蹭在指尖,凉得像冰,却又烫得他心口发疼。他猛地想起昨日李长老掏出来的那张画像——扎着两根羊角辫,碎花布裙,怀里抱着只黄布老虎,针脚有些歪,却是阿瑶姐姐亲手缝的,和阿禾怀里的那只一模一样。
去年在雾隐村,他帮村民修灵脉,阿瑶总跟在他身后,扎着羊角辫,踮着脚喊“沈哥哥”,手里要么攥着刚摘的灵雾果,要么捧着半块烤灵谷。有次他练剑累了,坐在田埂上歇着,阿瑶凑过来,把温热的灵雾果塞进他手里:“沈哥哥,吃这个,甜!阿娘说,吃了灵雾果,就有力气打坏人了。”
阿瑶的娘,是雾隐村的接生婆,去年洪水冲毁村子,她冒着雨帮孕妇接生,自己却淋了雨,染了寒症,没撑过半个月就走了。临走前,她拉着沈逸尘的手,眼泪砸在他手背上:“沈公子,我就这一个女儿,阿瑶还小,以后要是玄心城那边有动静,求你多照拂她几分,别让她受委屈。”
他当时拍着胸脯应下:“阿瑶姐姐放心,有我在,没人能欺负阿瑶。”
可现在,林砚说她被处决了,尸体还挂在城门上示众。
沈逸尘的呼吸骤然急促,胸口像堵了块巨石,他踉跄着冲出院子,青鸾剑在腰间撞得“哐当”响,剑穗扫过衣摆,连带着怀里的密道玉佩都硌得肋骨生疼。路上的修士见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猩红得吓人,手里还攥着染血的信纸,都吓得往路边躲,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这不是陵光阁的沈少主吗?怎么跟疯了一样?”“听说他跟问心宗的余孽混在一起,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充耳不闻,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耳边的风呼啸着,像是阿瑶甜甜的“沈哥哥”,又像是阿瑶姐姐临终前的托付,搅得他脑子嗡嗡作响,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玄心城的北城门楼有三丈高,悬着面玄色大旗,绣着“玄门”二字,风吹过的时候,旗面猎猎作响,遮住了半座城楼。而此刻,那面大旗旁边的城垛上,挂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阿瑶。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碎花布裙,裙摆被血浸成了深褐色,原本扎得整齐的羊角辫散了,头发黏在脸上,怀里的黄布老虎掉在城楼脚下,被路过的修士踩得变了形,黑珠子做的眼睛滚落在青石板缝里,再也看不见了。
城楼下围了足有几十号修士,大多是来看热闹的,有人抱着胳膊,指着城楼上的阿瑶,语气里满是鄙夷:“半妖就是半妖,留着迟早是祸根,李长老处决得好!”“听说这小丫头是雾隐村来的,雾隐村早就跟妖域勾搭上了,处决她也是给其他人提个醒!”
“你放屁!”沈逸尘猛地冲过去,一把推开说话的修士,那修士踉跄着摔在地上,刚要发怒,看清是沈逸尘,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沈逸尘仰着头,盯着城楼上的阿瑶,眼泪顺着脸颊砸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才四岁!她连剑都握不住,连‘妖’和‘人’都分不清楚,她犯了什么错?你们凭什么说她是祸根!”
人群里静了一瞬,随即有人小声嘀咕:“沈少主这是魔怔了?为了个半妖,跟我们置气?”“就是,玄门规矩摆在这,半妖通妖,本就该处决,他这么护着,怕不是也跟妖域有勾结?”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沈逸尘的耳朵里,他刚要发作,手腕突然被人轻轻拉住,力道不大,却带着熟悉的温度。他猛地回头,就见谢昭言站在身后,青布劲装沾着尘土,鞋面上还有泥点,显然是刚从城外赶回来,连口气都没喘匀:“逸尘,别冲动。”
谢昭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安抚人的力量,他抬手帮沈逸尘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眼神里满是心疼:“李长老就是想激怒你,你一乱,就中了他的计,到时候别说救剩下的孩子,连你自己都保不住,阿瑶的仇也报不了了。”
“他杀了阿瑶……”沈逸尘的声音抖得厉害,他伸手抓住谢昭言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肉里,“我答应过阿瑶姐姐,要护着阿瑶的,我没做到……我看着她长大,她还喊我沈哥哥,她才四岁啊……”
说到最后,他再也忍不住,靠在谢昭言的怀里,像个憋了太久的孩子,终于哭出了声。城楼下的风还在吹,带着城楼上面尸身的凉意,谢昭言轻轻拍着他的背,自己的眼眶也红了——他也见过阿瑶,那个总跟在沈逸尘身后、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的小姑娘,怎么就成了城楼上的一具尸体?
“我知道,我都知道。”谢昭言的声音带着哽咽,却依旧坚定,“可我们现在不能哭,哭解决不了问题。阿瑶死了,我们不能让她白死,剩下的十九个孩子还在锁妖塔底层等着,我们要是垮了,他们也活不成了。”
沈逸尘慢慢止住哭声,他抬起头,看着谢昭言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退缩,只有和他一样的怒火与坚定。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抹掉脸上的泪痕,指腹蹭过眼角的血渍(刚才攥信纸时蹭上的),心里的绝望渐渐被一股狠劲取代。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到谢昭言面前。玉佩是墨玉做的,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不是陵光阁的图腾,反而像迷宫一样绕来绕去,边角被磨得光滑,显然是常年带在身上的:“这是我从爹的书房暗格里找到的,是锁妖塔的密道玉佩。当年修建锁妖塔时,为了防备塔内妖物作乱,特意修了条密道,从塔西侧的枯井通到底层牢房,只有历代陵光阁阁主和玄门盟主知道,李长老大概没料到,我爹会把这玉佩留给我。”
谢昭言接过玉佩,指尖摸过上面的纹路,眉头微微皱起:“你想怎么做?假意答应李长老,把我送进锁妖塔?”
“是。”沈逸尘点头,眼神清明得很,没有丝毫犹豫,“李长老要的不是我,是你——他怕你拿着破妄镜,再翻出当年问心宗的旧案,也怕你坏了他灭灵阵的事。他用孩子和我爹威胁我,就是笃定我会妥协,我就顺着他的心思来。”
他顿了顿,又仔细解释,生怕谢昭言担心:“明天我带你去锁妖塔门口,李长老肯定会派侍从跟着,我会借口‘怕你逃跑’,亲自押着你走,路过西侧枯井时,我会故意绊一下,趁侍从不注意,把密道玉佩塞给你,再引开他们,你就趁机从枯井进密道,直接去底层救孩子。”
“那你呢?”谢昭言立刻追问,语气里满是担忧,“李长老要是发现我不见了,肯定会对你动手。”
“他不会杀我的。”沈逸尘笑了笑,语气很笃定,“陵光阁还有几十个跟着我爹的老弟子,都是当年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李长老没完全掌控陵光阁,还得靠我稳住这些人。他最多把我软禁起来,不会伤我性命。”
他伸手握住谢昭言的手,指尖用力,像是在给对方信心,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而且我已经跟林砚说好了,他会带着陵光阁的可靠弟子,在锁妖塔外接应。你救了孩子后,别忙着出来,用破妄镜照一下底层的结界,找到阵眼薄弱处,我会在顶层故意跟李长老周旋,引他去底层,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先救孩子,再找我爹,最后毁了灭灵阵。”
谢昭言看着他,心里又暖又酸——沈逸尘向来不喜欢算计,可现在为了救孩子、救父亲,为了护着他,把每一步都想妥当了,连李长老的心思都摸得透透的。
“逸尘,你要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别硬来。”谢昭言攥紧他的手,眼神里满是郑重,“要是李长老对你动手,你别管我,也别管孩子,先从密道逃出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问心宗的冤屈可以慢慢洗,孩子可以再想办法救,可你不能有事。”
“我不会有事的。”沈逸尘伸手,轻轻揉了揉谢昭言的头发,像在雾隐村时那样,语气里带着点安抚的笑意,“我们说好了,要一起把桃树苗移去雾隐村,要一起在桃树下温那杯没温好的酒,我怎么会有事?”
谢昭言的眼睛又红了,他点了点头,把密道玉佩揣进怀里,贴身放好——那是他们的希望,也是沈逸尘的牵挂。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侍从的高喊声,打破了城楼下的寂静:“盟主有令!半妖混居人间,勾结妖域,危害玄门安危,凡抓获半妖者,赏灵脉晶石百颗!明日午时,陵光阁少主沈逸尘,将亲自押送问心宗余孽谢昭言入锁妖塔,以儆效尤,望各位修士前来见证,共守玄门大义!”
侍从骑着高头大马,手里举着张黄纸告示,在城楼下绕了一圈,声音喊得震天响。围观看热闹的修士们一听“百颗灵脉晶石”,眼睛都亮了,议论声瞬间炸开:“百颗灵脉晶石!够我修炼半年了,我这就去城外找半妖!”“明日午时我一定来,看看这谢昭言怎么被送进锁妖塔,也看看沈少主是不是真的拎得清!”
沈逸尘和谢昭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冷意。李长老这一步,是彻底断了他们的后路——一方面用灵脉晶石煽动修士抓半妖,断了半妖的逃生路;另一方面让他“亲自押送”,既坐实了谢昭言“通妖”的罪名,也把他绑在“玄门大义”的柱子上,往后就算他想反悔,也会被修士们唾弃。
“好一个李长老,算盘打得真精。”谢昭言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可惜,他算错了一件事——我们从不是会任人摆布的人。”
“没错。”沈逸尘点了点头,弯腰捡起地上的黄布老虎,轻轻拍掉上面的尘土,布老虎的肚子被踩扁了,他用手慢慢捏回形状,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阿瑶,你再等等,明天我们就为你报仇,把你送回雾隐村,埋在灵谷田边,让你看着灵谷熟,看着桃花开,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
谢昭言看着他,伸手帮他把布老虎的羊角辫理好,心里满是沉重。他们都知道,明天的锁妖塔之行,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危险——李长老肯定会设下重重陷阱,城楼下的修士们又都是“见证者”,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两人拿着布老虎,慢慢离开了北城门楼。路上的修士还在议论着灵脉晶石,议论着明日的“押送”,没人注意到这两个年轻人紧握的手,也没人注意到他们眼底的决绝。
回到沈逸尘的住处,谢昭言把黄布老虎放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破妄镜,指尖凝起灵力,慢慢注入镜面。蓝光渐渐亮起,映出锁妖塔的内部结构——底层是一排排铁笼,关押着妖物和半妖,铁笼外有三道结界,每道结界都有看守把守;中间楼层是看守的住处,还有存放灵力晶石的库房;顶层是灭灵阵的阵眼,阵眼周围摆着十二根石柱,石柱上刻着诡异的符文,正是当年问心宗和陵光阁联手阻止李长老启动的灭灵阵。
“你看,底层牢房的结界,有一道在西北角,符文比其他地方淡,应该是看守换班时,灵力补充不及时,这是我们的突破口。”谢昭言指着镜面上的一处,语气认真,“密道出口就在西北角的铁笼后面,你出来后,先解决旁边的两个看守,他们腰间挂着牢房钥匙,都是铜制的,上面刻着编号,对应每个铁笼。”
沈逸尘凑在镜前,仔细记着每一处细节:“我明天会故意跟李长老说,要去底层‘检查’孩子的情况,引开大部分看守,你趁机救人。记住,救了孩子后,别往中层去,中层有李长老的亲信,你带着孩子从密道走,林砚会在枯井外等着,把孩子送到苏轻语那里,苏轻语会带着狐族修士保护他们。”
“那你呢?你去顶层找灭灵阵的阵眼,会不会遇到危险?”谢昭言还是放心不下。
“我会跟在李长老身边,他不会对我设防。”沈逸尘笑了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忘了,我爹教过我,怎么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藏灵力,就算遇到危险,我也能撑到你回来。”
两人又商量了半个时辰,从信号传递(用破妄镜的蓝光发信号,短光为安,长光为险),到突发情况应对(若看守增多,就用灵雾粉引开),每一个细节都反复确认,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停下来。
院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林砚。他穿着一身普通修士的灰布袍,头上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手里提着个布包,走进院子后,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压低声音:“少主,谢公子。”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件玄色披风,还有一小袋灵雾粉:“披风是用遮光布做的,能遮住青鸾剑的灵光,明天少主穿它,李长老的人看不出异样;灵雾粉是雾隐村的特产,遇风就散,能暂时迷了看守的眼,谢公子用得上。”
沈逸尘接过披风,摸了摸布料,确实厚重,还带着点雾隐村的草木香:“辛苦你了,林砚。陵光阁的弟子都联络好了?”
“都联络好了,一共二十三个,都是当年跟着老阁主去问心宗救过谢宗主的,绝对可靠。”林砚的眼神很坚定,“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明天午时,一半人去锁妖塔外接应,另一半人在城里散布李长老抓半妖孩子献祭的事,还有当年他和张启山屠问心宗的线索,只要谢公子能拿出证据,我们就能让修士们看清他的真面目!”
“好。”沈逸尘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里满是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