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像一把锋利的剑,劈开了玄心城上空的阴霾。光线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将积水照得透亮,映出两旁灰瓦白墙的倒影,像是在地上铺了一面破碎的镜子。风里还带着雨后的湿凉,卷着城门口淡淡的血腥味,钻进鼻腔里,涩得人眼睛发疼。
沈逸尘从锁妖塔前回来时,鞋尖还沾着塔下的泥泞,玄色披风的下摆滴着水,在石板路上拖出一道浅浅的水痕。他没有直接回巷尾的住处,而是绕了个弯,脚步沉沉地朝着北城门走去——他想去看看阿瑶,看看那个扎着羊角辫、总喊他“沈哥哥”的小姑娘。
离北城门还有半里地,就看见那座三丈高的城楼矗立在晨光里,玄色大旗上的“玄门”二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遮住了半座城楼的阴影。而那阴影里,阿瑶的尸体还挂在城垛上,像一片被狂风摧残过的枯叶,孤零零地晃着。
她身上的碎花布裙被雨水泡得发皱,原本鲜亮的花色褪得黯淡,裙摆处的血渍被冲得淡了些,却在布纹里留下深深的暗痕,像极了她生前没来得及哭出的眼泪。原本扎着羊角辫的红头绳断了,乌黑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遮住了她的眼睛,只有一截苍白的小下巴露在外面,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城楼下的人比昨日少了些,却仍有三三两两的修士围在那里,有的抱着胳膊看热闹,有的低声议论,语气里满是漠然,甚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这半妖的尸体都挂两天了,怎么还不扔去喂狗?”一个穿着蓝布袍的修士撇了撇嘴,眼神扫过城楼上的身影,像在看一件垃圾。
“你懂什么?盟主说了,要挂够三天,给那些藏在城里的半妖提个醒,谁敢跟妖域勾结,就是这个下场!”旁边的修士撞了撞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几分邀功的得意,“听说昨天抓了十几个半妖孩子,关在城门口的囚车里,再过两天,说不定也要处决呢!”
“真的?那岂不是能领百颗灵脉晶石?”蓝布袍修士眼睛一亮,搓了搓手,显然是动了心。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接一根扎进沈逸尘的耳朵里。他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咯吱”作响,掌心昨天被指甲掐出的伤口还没愈合,此刻又被攥得渗出血来,温热的血混着掌心的冷汗,黏腻得让人难受。
他快步冲过去,一把推开那个蓝布袍修士。那修士没防备,踉跄着摔在地上,泥水溅了他一身,刚要发怒,抬头看清是沈逸尘,脸上的怒容瞬间僵住,讪讪地爬起来,往后退了两步:“沈……沈少主,您怎么在这?”
沈逸尘没理他,只是仰着头,死死盯着城楼上的阿瑶。晨光落在他的脸上,将他眼底的红血丝照得一清二楚,也将他脸上的泪痕映得格外明显——那是刚才在路上,想起阿瑶生前的模样,忍不住掉的泪。
他想起去年在雾隐村,阿瑶总跟在他身后,扎着羊角辫,踮着脚喊他“沈哥哥”,手里要么攥着刚摘的灵雾果,要么捧着半块烤灵谷。有次他练剑累了,坐在田埂上歇着,阿瑶凑过来,把温热的灵雾果塞进他手里:“沈哥哥,吃这个,甜!阿娘说,吃了灵雾果,就有力气打坏人了。”
那时的灵雾果真甜啊,甜得能让人忘了所有的疲惫。可现在,那个给她送灵雾果的小姑娘,却成了城楼上的一具尸体,连怀里的黄布老虎都被人踩得变了形,滚落在青石板缝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阿瑶。”他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千斤重的分量,“对不起,我没能守住对你娘的承诺,没能护着你。”
城楼上的风又起了,阿瑶的尸体轻轻晃了晃,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他想起昨天李长老说的话,说只要他把谢昭言送进锁妖塔,就放了那些被抓的半妖孩子,还会告诉他父亲的下落。可刚才路过城门口时,他分明看见,那几辆囚车里依旧挤满了半大的孩子,最小的只有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个个穿着单薄的衣服,冻得瑟瑟发抖,小脸上满是恐惧,有的还在低声啜泣,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叫。
李长老又骗了他。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他以为只要自己忍一忍,装一装,就能换得孩子们的平安,就能为救谢昭言争取时间,可他错了——像李长老这种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人,根本没有心,更没有“约定”可言。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城楼上的尸体,看向远处的天空。晨光越来越亮,将云层染成了金色,可他的心里,却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我沈逸尘在此立誓。”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城楼下的每一个角落,周围的修士都愣住了,纷纷转头看向他,“我必打破玄门的虚伪谎言,必揭穿李贼的滔天阴谋,必为阿瑶,为雾隐村的乡亲,为问心宗的万千冤魂,讨回一个公道!”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像是在向天地作证。说完,他缓缓抬手,对着城楼的方向,郑重地弯下腰,行了一个玄门弟子最隆重的拜师礼——这是他能给阿瑶的,最郑重的承诺,也是他对自己的鞭策。
起身时,他眼底的迷茫和犹豫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坚定。他转头看向城门口的囚车,孩子们的啜泣声还在继续,他的心脏像被揪了一下,疼得厉害。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不能冲动,不能暴露自己的计划。
他必须先伪装成李长老想要的样子,必须先取得李长老的信任,才能找到机会救出孩子们,救出谢昭言,救出他的父亲。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北城门。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带着不可动摇的决心。晨光洒在他的背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是在为他的誓言作证。
回到巷尾的住处时,已是晌午。院门上的铜环沾着清晨的露水,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他伸手推开院门,“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院里的寂静。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桃树叶的“沙沙”声。那株半人高的桃树苗还立在院中央,经过一夜大雨的冲刷,枝干更挺拔了些,嫩叶上挂着的水珠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像是一颗颗小小的泪滴,又像是一颗颗希望的珍珠。
他走到桃树苗前,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它的枝干。指尖触到粗糙的树皮,像是触到了雾隐村的土地,触到了那里的回忆。“再等等,”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温柔,“等我们把一切都解决了,就把你移回雾隐村的田埂边。到时候,我们会在你旁边摆一张石桌,摘最新鲜的灵雾果,酿最醇的灵脉米酒,看着你开花,看着你结果,再也没有人能打扰你,再也没有人能伤害我们想保护的人。”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进了屋里。
屋里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窗棂的缝隙里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光柱,光柱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桌案就摆在窗边,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样东西——一块边缘磨损的白玉佩(是他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据说能保平安),一本泛黄的《青鸾剑谱》(是他父亲年轻时练剑用的,书页边缘都被翻得卷了边),还有一把旧剑,静静地躺在桌案中央。
那把旧剑的剑鞘是深褐色的,上面刻着简单的云纹,因为常年被人抚摸,剑鞘的表面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剑鞘靠近剑柄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大约半寸长,像是被什么锋利的利器划出来的,边缘还带着些许锈迹,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这把剑,是他父亲沈青山年轻时的佩剑,名叫“墨影”。后来父亲成了陵光阁阁主,得了一把更锋利的宝剑,这把“墨影”就被收进了书房的暗格里,鲜少再被提起。直到昨天,他在暗格里找密道玉佩时,才无意间将它翻了出来。
他走过去,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剑鞘上的划痕。指尖划过那道凹凸不平的痕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场景。
他猛地想起谢昭言用破妄镜照出的画面——那是多年前问心宗被屠的那一夜,月光惨白,血流成河。他的父亲沈青山穿着一身玄色劲装,手里握着一把剑,正和一个黑衣人打斗。那个黑衣人身形高大,手里拿着一把玄铁刀,刀身泛着冷光,一刀劈在父亲的剑上,在剑身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当时他还没看清那把剑的样子,可此刻摸着“墨影”剑鞘上的划痕,他突然反应过来——破妄镜里父亲手里的剑,就是这把“墨影”!剑鞘上的划痕,和破妄镜里那道刀痕,一模一样!
心脏猛地一跳,他握着剑鞘的手都在发抖。他一直以为父亲是被李长老陷害的,却没想到父亲竟然真的参与了当年的事,而且是在保护问心宗的人!李长老说父亲“通妖”,说父亲“背叛玄门”,全都是假的!父亲是在守护正义,是在和李长老这种败类作斗争!
“爹……”他对着旧剑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原来你一直都在做对的事,原来你从来没有背叛过任何人。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你,一定会查明当年的所有真相,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还问心宗一个清白!”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剑柄,轻轻一拔——“噌”的一声轻响,剑刃从剑鞘里滑了出来,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虽然多年未用,剑刃却依旧锋利,能清晰地映出他的脸庞。剑身上也有一道划痕,和剑鞘上的划痕刚好吻合,像是同一次战斗留下的印记。
他握着剑,轻轻挥舞了一下,剑刃带着风声,在屋里划出一道冷光。他想起父亲教他练剑时的场景,父亲站在院子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劈、刺、挑、砍,嘴里还念叨着:“练剑先练心,心正,则剑正;心邪,则剑邪。逸尘,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能被外界的诱惑所迷惑。”
那时他还小,不懂父亲的意思,现在终于明白了。他要守住自己的本心,要像父亲一样,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能保护别人的人。
他将剑重新插回剑鞘,放在桌案的正中央。从今天起,这把“墨影”剑,就是他的信念,是他的力量,是他前进的方向。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笃笃笃”,很轻,却很有节奏——是林砚的敲门声。
沈逸尘走过去打开门,林砚穿着一身灰布袍,头上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来后,先警惕地看了看院子四周,确定没有外人,才压低声音说:“少主,李长老派人来了,说让你明天一早去盟主府议事,还说……要带你去见老阁主。”
“见我爹?”沈逸尘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他太想见到父亲了,自从父亲被李长老囚禁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的面。可他心里清楚,李长老突然要带他见父亲,肯定没安好心,说不定是想利用父亲来威胁他,或者是想试探他的忠心。
“是。”林砚点了点头,将食盒放在桌案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两碟小菜(一碟清炒灵蔬,一碟卤味豆干),还有一碗白米饭,饭上还卧着一个荷包蛋,热气腾腾的,散发着香气。“这是我娘今早做的,知道你昨天没好好吃饭,让我给你送来。你快趁热吃点,别饿坏了身子。”
沈逸尘看着食盒里的饭菜,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自从父亲被囚禁后,林砚就一直跟着他,帮他联络旧部,帮他传递消息,从来没有过一丝怨言。他拍了拍林砚的肩,语气里满是感激:“谢谢你,林砚,也替我谢谢你娘。”
“少主说的哪里话,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林砚笑了笑,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齐的纸条,递给沈逸尘,“对了,这是谢公子那边的消息,是苏轻语姑娘托狐族的信使送来的。狐族的信使擅长隐匿,不会被李长老的人发现,你放心。”
沈逸尘接过纸条,手指有些颤抖。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纸条,上面的字迹是苏轻语的,娟秀而工整:“逸尘亲启,昭言已入锁妖塔,寻得密道,底层十九个孩子均安全。塔内结界坚固,暂无法脱身,需待时机。昭言让我转告你,切勿冲动,万事小心,待你接应。”
看到“昭言已入锁妖塔,寻得密道,底层十九个孩子均安全”这几句话时,沈逸尘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一半。他就知道,谢昭言不会有事的,他们的约定,不会被轻易打破。
他将纸条紧紧攥在手里,纸条上的字迹仿佛带着谢昭言的温度,温暖了他那颗冰冷的心。“我知道了。”他对着林砚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轻松,“你回去告诉苏轻语,让她继续盯着盟主府和锁妖塔的动静,尤其是李长老和张启山的行踪,一旦有任何消息,立刻告诉我。另外,让她转告昭言,我会尽快想办法接应他们,让他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们。”
“好,我一定传到。”林砚点了点头,又叮嘱了一句,“少主,明天去盟主府,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李长老老奸巨猾,肯定会对你有所试探,你千万要沉住气,别露了破绽。”
“我知道。”沈逸尘笑了笑,眼神里满是从容,“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冲动的沈逸尘了。我会伪装成李长老想要的样子,我会让他放松警惕,等时机成熟,我就会给他们致命一击。”
林砚看着他,眼里满是敬佩。他知道,少主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需要老阁主保护的孩子了。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院子。
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沈逸尘坐在桌案前,拿起筷子,慢慢吃着碗里的饭菜。饭菜很简单,却带着家的味道,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他一边吃,一边看着桌案上的“墨影”剑。剑鞘上的划痕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像是在提醒他,他身上肩负着怎样的责任。他想起阿瑶的尸体,想起囚车里的孩子,想起谢昭言在锁妖塔里的等待,想起父亲未知的下落,心里的决心又坚定了几分。
吃完饭后,他收拾好食盒,将纸条叠好,贴身放好。然后,他拿起桌案上的“墨影”剑,走到院子里。
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他握着剑柄,轻轻拔出剑刃,剑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按照父亲教他的剑谱,缓缓挥舞起来——劈、刺、挑、砍,每一个动作都标准而有力,带着他所有的决心和信念。
剑风掠过桃树苗的叶子,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为他加油。他的身影在院子里穿梭,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是在演绎一场无声的战斗。
练完剑时,已是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了橘红色,余晖洒在院子里,给桃树苗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将“墨影”剑插回剑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心里满是平静。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很艰难,会充满危险和陷阱,可他不会退缩。因为他的身后,有他要守护的人,有他要实现的誓言,有他和谢昭言未完成的约定。
他抬头看向天空,夕阳渐渐落下,月亮慢慢升起。他想起谢昭言,想起他们在雾隐村的田埂上约定,要一起温那杯没温好的酒。
“昭言,”他轻声说,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对着远方的谢昭言说话,“再等等我,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等我们把一切都解决了,我们就回雾隐村,在桃树下温酒,喝个痛快。”
晚风轻轻吹过,桃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他的话。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在为他指引方向。
他知道,只要他不放弃,只要他们彼此信任,他们一定能等到那一天,一定能喝到那杯在桃树下温好的酒。而那一天,不会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