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垂落,像断了线的魂魄,一缕缕飘散在焦土之上。
火场边缘,晏玖蹲了下来。
她从胸前口袋里取出那朵干枯的太阳花,指尖轻轻摩挲着蜷曲的边缘——触感粗糙如老树皮,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润,仿佛还能触到老婆婆掌心的温度。
花瓣早已褪成灰褐,脉络却仍清晰可见,在残火映照下泛着微弱的金芒,像是把阳光封存到了最后一刻。
老人临终前没有哭喊,也没有怨恨,只是用尽最后一口气,将这朵压在枕头下的花塞进她手里,嘴里喃喃:“孩子……别替天行道太久,忘了自己也是人。”
那时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现在她把花别在衣领上,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布料摩擦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痒,而那朵花贴着锁骨的位置,竟隐隐发烫。
可眼底翻涌的情绪却如暗潮奔涌——悲悯、愤怒、还有深不见底的决意。
这不是第一起因“净化仪式”而死的无辜魂体,也不会是最后一桩。
但这一次,她不想再忍了。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江阿孜踉跄上前,跪倒在灰烬中,双手深深插入焦黑的土地,指节泛白。
泥土冰冷黏腻,混着未熄的余烬,灼痛顺着指尖爬上来,他却恍若未觉。
他盯着方才老婆婆魂体消散的地方,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我以为我能拦住那伽罗……我以为……只要拼尽全力,至少能护住一个。”
夜风掠过,卷起几片残灰,扑在他脸上,细碎如针扎,又带着烧尽一切后的苦涩气息,像无声的耳光。
晏玖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问:“你驱邪多久了?”
江阿孜一怔,“十年。”
“见过多少所谓的‘邪祟’被诛杀?”她依旧望着前方,语气平静得可怕。
“数不清……但每一个,都是该死之徒!他们害人、食魂、乱阴阳——”
“那婆婆呢?”晏玖终于转过头,目光如刀,“她八十二岁,一生未嫁,养大三个孤儿,死后执念不过是想看看最后一个孩子成家立业。你说,她是邪?还是你们口中必须清除的‘滞留灵’?”
江阿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他想起昨日宗门通报上的字句:“百年厉鬼,怨气冲煞,宜速除。”
可他亲眼所见,那不过是个颤抖的老妇,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求你们……别烧我的房子……孩子们过年还要回来……”
他曾以为那是伪装。
现在他开始怀疑:究竟是谁在伪装?
晏玖站起身,身影被残火映得忽明忽暗。
火光跳动间,她的轮廓仿佛与这片废墟融为一体,又似凌驾其上。
“你们信规则,信律令,信那些高高在上的‘正道判词’。可谁来判执念是否有罪?谁来定,爱得太久,是不是一种错?”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根根凿进人心。
远处,那伽罗趴伏在地,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一副重伤昏厥的模样。
若非经验老道之人,恐怕真会信了这场戏——毕竟刚才那一脚,足以震碎金丹期修士的经脉。
可惜,她面对的是晏玖。
晏玖缓步走来,鞋尖踢了踢那伽罗的肩膀。没反应。
她笑了笑,弯腰伸手,两根手指精准掐住对方颈侧血脉,稍一施力,那伽罗顿时闷哼一声,猛地睁眼,瞳孔剧烈收缩。
“装得挺像。”晏玖歪头,“要不要我给你颁个最佳女配奖?毕竟你这套‘舍身护法,铲除邪修’的剧本编得不错——先是散布谣言说老婆婆是百年厉鬼,再引宗门执法者围剿,最后自己出手‘斩妖’,功劳全拿,还显得大义凛然。”
那伽罗咬牙不语,脸色惨白如纸。
体内一丝极微弱的灵流悄然流转——那是《九幽假死诀》的痕迹,寻常修士根本察觉不到。
但她忘了,晏玖曾亲手拆穿过三十六种伪装秘术。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晏玖俯身,声音轻柔似情人低语,吐息拂过对方耳畔,带起一阵战栗,“你根本不怕她成厉鬼,因为你早就知道——她不会反抗。她只会跪在地上求你们放过她的孩子们,就像当年抱着发烧的小孙子挨家磕头借钱那样。”
她一把揪住那伽罗的衣领,毫不费力地将这个曾敢挥出本命剑的强者拎了起来,像拖一袋垃圾般,拽着她在焦土上前行。
布料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嘶啦”声,尘灰沾满她的脸,尊严寸寸剥落。
指尖划过碎石,留下浅浅血痕,腥味混着焦土的气息钻入鼻腔。
那伽罗终于忍不住嘶吼:“你凭什么审判我?!我只是执行任务!上面要清理滞留魂体,要‘净化风水’!我只是奉命行事!”
晏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神冷得像冬夜井水,倒映着残火与灰烬,却没有一丝波澜。
“所以你就烧了她的屋子,逼她魂飞魄散?就因为她不肯主动投胎,就成了必须抹去的污点?”
她冷笑,“那你告诉我,是谁给了你们——替天行道的资格?”
那伽罗嘴唇颤抖,眼中怒火与恐惧交织,最终化作一片扭曲的猩红。
晏玖不再多言,只是将她重重摔在一旁的断墙下,任其狼狈蜷缩。
然后她缓缓抬起手,从袖中取出最后一朵太阳花——和先前那朵一模一样,干枯、褪色,却完整地保存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
它曾在朝阳下被一遍遍诵读《安魂经》,也记得每一个孩子的名字。
她凝视着它,许久未动。
风忽然停了。
火光摇曳间,整片废墟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连虫鸣都消失了。
天空原本稀疏的云层开始缓慢汇聚,像是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向中心聚拢。
晏玖将花托于掌心,指尖微微发烫,仿佛握住的不是一朵枯花,而是一颗不肯闭眼的心。
但她还是笑了。
因为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而有些人,早已不怕死了。
雨,是突然开始的。
没有雷鸣,没有闪电,只有那一朵干枯的太阳花,在晏玖掌心化作一道金褐色的光流,如魂归天路般缓缓升腾。
它轻盈地穿过焦黑的空气,像一封写给苍天的遗书,飘向那片被怨气与罪火熏染得浑浊不堪的夜空。
当花瓣触碰到云层边缘的一瞬,整片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缝。
风停了,火熄了呼吸。
紧接着,细密的秋雨自高空垂落,不是倾盆,不是狂泻,而是像无数亡魂踮着脚尖归来——一滴、两滴……渐渐织成帘幕,温柔却不可违逆地覆盖了整片废墟。
雨水落在残垣断壁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那是余烬最后的哀鸣,是罪火在洁净中退散的悲吟。
冰凉的雨珠滑过脸颊,带着泥土与灰烬的味道,落在唇边,咸涩如泪。
江阿孜跪在原地,仰起头,任雨水顺着脸颊滑下,混着灰烬流进嘴角。
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堵得厉害。
十年驱邪,他斩过多少“邪祟”,听过多少惨叫,可从未见过一场雨,竟像是天地在为谁落泪。
废墟边缘,一道身影蜷缩在断梁之下,肩头染血,正是早先随江阿孜前来巡查的弟子马微微。
她曾试图阻止那伽罗动手,却被一道镇魂符封住五感。
直到那朵花升起,一股温润暖流自心口扩散,才堪堪撕开禁制,勉强维持清醒。
她记得那伽罗挥剑时的眼神——冰冷,像看一只蝼蚁。
她想喊停,却被一道符印封住了声音……
此刻她靠在断墙边,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右腿微微发颤。
她本该昏迷,可就在那朵花升起时,一股奇异的暖意从心口扩散开来,竟让她强行撑住了意识。
她看着晏玖站在雨中,黑发贴在颊侧,衣领上的干花早已湿透,颜色褪尽,却依旧倔强地别在那里。
她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带着痛意,也带着释然。
原来不是所有执念都该被清除。
原来爱得太久,并不犯天条。
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不在乎什么宗门律令、正道清名。
她站在规则之外,以命为烛,照见那些被掩埋的真相。
她疯吗?
疯得离谱。
可正是这份疯,让马微微第一次觉得——有人真的看见了“人”。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土地上的焦痕,也冲刷着某些更深的东西。
晏玖低头看着掌心,那里还残留着太阳花燃烧后的灰烬,烫出了一圈红痕。
一股寒意自丹田撕裂而出,五脏六腑仿佛被烈火炙烤又瞬间冻结。
她知道——那是燃烧寿元的反噬开始了。
九年?七年?她不在乎。只要这场雨能落下,十年也值得。
疼,当然疼。
气血翻涌,喉间泛起血腥,每一次呼吸都像吞着碎玻璃。
但她站着,一寸未退。
远处,那伽罗蜷缩在墙角,雨水打在她脸上,却无法浇灭眼底的惊惧。
她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是来纠正某个错误的。
她是来质问整个体系的根基——谁定善恶?
谁裁生死?
而答案,正随着这场不合时节的秋雨,悄然落下。
雨幕深处,废墟角落的阴影似乎比别处浓重几分。
风不吹,草不动,唯独那里,水滴落下时泛起一圈圈诡异涟漪。
晏玖的目光缓缓移过去,嘴角微扬。
“既然来了,”她声音不大,却被雨声衬得格外清晰,“何必躲得那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