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大学医学院,最大阶梯教室。
午后深秋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穿过高大的拱形玻璃窗,斜斜地倾泻在光洁如镜的榉木地板上,投下斜长的、跳跃的金色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书本油墨特有的清香、年轻躯体蒸腾出的蓬勃热气,以及数百道目光汇聚于讲台时,那种近乎虔诚的、对知识的纯粹渴望。座无虚席,连过道和后排空地都挤满了慕名而来的学生,黑压压一片,只有翻动书页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虔诚的祷告。
讲台中央,陆凭舟如同一株挺拔的雪松,卓然而立。熨帖的浅灰色高支棉衬衫勾勒出平直的肩线,外搭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马甲,衬得他身形愈发颀长利落。无框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而锐利,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投影幕布上复杂的三维人体解剖图谱。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屏幕上纠缠如网的神经与血管束,激光笔的红点如同精准的探针,稳稳定格在一束纤细的乳白色结构上。
“综上,在经腋窝入路的腔镜甲状腺切除术中,”他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独特的、如同精密仪器运转般的韵律感,在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听众的心弦上,“喉返神经的实时监测与保护,是避免术后声音嘶哑甚至失声的关键所在。传统依赖术者经验与肉眼识别的方式,在视野受限、局部水肿或解剖变异的情况下,风险将呈几何级数攀升。”
他微微侧身,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镜片反射着窗外透入的冷光:“因此,我课题组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基于术中神经电生理监测(IoNm)与增强现实导航(AR Navigation)的融合技术。”幕布画面应声切换,展示出精密的电极阵列和覆盖在虚拟术野上的半透明神经标识。“通过术前ct\/mRI三维重建与术中实时电信号反馈,系统能在内镜画面中直接叠加标注喉返神经走行,精度误差控制在0.5毫米内。这不仅大幅降低误损伤概率,更能将平均手术时间缩短18%。”
低沉磁性的嗓音如同大提琴的弦音,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术语都如同精密齿轮咬合,逻辑严密,无懈可击。前排的学生们屏息凝神,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游走,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与对学术高峰的向往,仿佛在聆听一场关乎生命的圣谕。
教室最后一排,不起眼的角落。
气氛却截然不同。
迟闲川懒洋洋地陷在硬质靠背椅里,身上那件靛青色金线滚边的道袍在满室现代学术气息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那是前些天陆凭舟送的,说是天气冷了,总不能来来去去就那几套休闲服和道袍。为了不让迟闲川尴尬,陆凭舟是送了所有人一人一套,包括他怀里抱着裹在鹅黄色羊绒开衫里的阿普。
小家伙对台上那些神经血管毫无兴趣,小脑袋一点一点,长睫毛覆下来,在粉嘟嘟的脸颊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早已睡得香甜,一只小手里还无意识地攥着半块被口水濡湿的蔓越莓小饼干,嘴角挂着一点晶莹。
迟闲川自己也是哈欠连天,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桃花眼半眯着,像是随时要沉入梦乡。他强撑着耷拉的眼皮,百无聊赖地环视着这一张张年轻而专注的面孔,心里嘀咕:‘啧,陆教授这魅力,还真是无差别攻击……讲个神经都能讲出布道感来……难怪座无虚席。’ 他换了个更歪斜的姿势,下巴几乎搁在阿普毛茸茸的小脑袋上,温热的呼吸拂过小家伙的发顶。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前排攒动的人头。
倏地,他半眯的桃花眼骤然睁开,慵懒尽褪,锐利如出鞘的寒刃!仿佛沉睡的猎豹瞬间锁定了猎物。
视线精准地锁定在前排靠过道的一个男生身上。
男生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棉质衬衫,身形瘦高,侧脸清秀,坐姿端正,正低头认真做着笔记,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看上去和周围其他沉浸在学术海洋里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但在迟闲川的“视野”中,那个男生周身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却异常清晰的“炁”。那并非普通人身上或旺盛或平和的生命气场,而是一种……阴柔、湿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腥气,如同深潭底部不见阳光的水草,丝丝缕缕地缠绕盘旋。这气息精纯而内敛,远非寻常游魂野鬼或低阶邪祟所能比拟,甚至比他在西郊古宅、簌粟村感受到的那些邪气,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修炼”过的痕迹?仿佛经过了某种提炼和驯化,如同深海中蛰伏的、收敛了所有气息的古老海妖。
“不对劲……”迟闲川下意识地坐直了些,睡意全无,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就在这时,怀里的阿普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大眼睛,小嘴扁了扁,用小手指轻轻扯了扯迟闲川的衣角,凑到他耳边,用气音奶声奶气地说:“小川叔叔……那个哥哥……身上有凉凉的东西……阿普不喜欢……但是小川叔叔有用。”她的小眉头也皱了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使劲往迟闲川温暖的怀里缩了缩,似乎对那股气息本能地感到排斥和不适,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连阿普都感觉到了!迟闲川心中警铃大作。阿普体质特殊,灵觉敏锐远超常人,她对阴邪之气的感应几乎从不出错,可是阿普说的“有用”指的是……什么?这个看似普通的京大学子,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体内蛰伏的东西,或者他本身,都透着一股诡异!
他不动声色地轻轻拍抚阿普的后背,低声道:“嗯,叔叔也看到了。阿普乖,不怕。”目光却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锁定了那个白衬衫男生的背影,大脑飞速运转。这人是谁?为什么身上会有如此精纯又诡异的阴柔之气?是像司徒楠那样被什么东西附身或侵蚀了?还是……他本身就有修行?一个顶尖学府的高材生,会有什么修行?阿普说的“有用”又是什么意思?
讲台上,陆凭舟似乎察觉到了后排角落的细微动静。他讲解关于“迷走神经颈部分支对喉返神经的潜在干扰”时,声音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目光透过镜片,精准地投向了迟闲川所在的位置。当他看到迟闲川脸上那副慵懒尽褪、取而代之的凝重和探究时,镜片后的眼神也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如同手术台上发现异常病灶时的专注。
他面上不显,流畅地接上刚才的论述,但语速似乎不着痕迹地加快了些许,为即将到来的下课做准备。他需要尽快知道,迟闲川发现了什么。
“铃——”
悠扬的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划破了阶梯教室的寂静。学生们如释重负,又意犹未尽地开始收拾书本笔记,教室里瞬间充满了座椅挪动、低声交谈和拉链开合的喧闹声,如同退潮的海滩。
那个白衬衫男生也合上摊开的笔记本。迟闲川眼尖地瞥见笔记本封面一角用清秀的字迹写着名字——高然。他动作斯文地站起身,将笔记本抱在胸前,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比旁人更加苍白,毫无血色,眼下带着深深的、如同晕染开的墨迹般的青黑,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他站起身时,身形甚至微微晃了一下,仿佛站立不稳。
迟闲川立刻抱着阿普起身。
陆凭舟已快步从讲台侧方走了过来,想伸手抱过阿普,却被迟闲川还顾及陆凭舟身上的伤没有好全躲开了。两个好看的男人和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怎么看都养眼非常,吸引了不少目光。
“跟上刚刚那个穿白衬衫的男生,别跟太近。”迟闲川拉着陆凭舟往外走,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眼神紧紧盯着高然即将融入人群的背影。
陆凭舟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但却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果断:“好。”他甚至没有问为什么,这份无条件的信任让迟闲川心头微动。
三人隔着一段距离,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离开教室的人流。深秋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在宁静的林荫道上洒下细碎跳跃的金斑。校园里充满了青春活力,抱着书本的学生笑语晏晏,自行车铃铛清脆作响,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但一股潜藏的、阴冷的暗流,已然在这座学术殿堂里悄然涌动,如同阳光下的阴影。
高然走得不快,背影甚至有些微的佝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着,每一步都显得沉重。他穿过主楼前喧闹的小广场,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梧桐道。阳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光影斑驳,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陆凭舟加快几步,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高然。”
高然闻声停下脚步,有些迟缓地转过身。阳光落在他脸上,那份苍白和眼底的青黑更加明显,眼神有些涣散,反应也慢了一拍,像是没睡醒的样子,带着浓重的倦意。他看着陆凭舟,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和困惑。
“啊……陆教授?”他揉了揉额角,努力聚焦视线,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像是砂纸摩擦,“您找我?”他的目光掠过陆凭舟,落在后面抱着孩子的迟闲川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疏离。
迟闲川抱着阿普,站在陆凭舟侧后方一步之遥,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高然。距离拉近,他感知更加清晰——高然周身那层阴寒的“炁”如同跗骨之蛆,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的生气,缓慢而持续地侵蚀着。
这绝非普通的体虚或生病,而是被某种至阴至寒的灵体或邪物长期依附、寄生后留下的深刻痕迹。那东西隐藏得极深,气息晦涩,几乎与高然自身的生气混杂在一起,若非迟闲川灵觉敏锐,几乎难以察觉。阿普更是把小脸埋在迟闲川颈窝,只露出一只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高然。
陆凭舟语气平稳,如同真正的学术探讨,目光却仔细审视着高然的瞳孔反应和面部微表情:“关于你上次提交的那篇《微创手术中神经血管束的精准定位与保护技术优化初探》,有几个细节我想再和你探讨一下。关于你引用的滨海市人民医院那组临床数据,与沪市瑞金医院去年的报告在术后并发症统计口径上似乎存在差异,但你在转折处处理得比较圆滑,逻辑衔接不错。”
他话锋自然一转,如同闲聊般,“我记得你资料上填的籍贯是滨海市?那边沿海潮湿环境对术后神经恢复的影响,似乎也是你论文里隐含的一个研究方向?暑假回去调研了吗?”
高然努力思考着,眉头因专注而微微蹙起,但这似乎让他更加疲惫,脸色也更白了一分,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滨海市……是的。我家就在海边。环境因素……确实有考虑,但具体的……记不太清了。”
他说话语速缓慢,带着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与一般研究生谈到自己家乡或专业领域时的兴奋截然不同。“暑假我回去了一个月,帮家里处理点事。回来后……就总觉得特别累,怕冷,睡不醒似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苍白无力,下意识地拉紧身上那件在这个深秋午后显得过于厚实的格纹外套,“性格好像也变闷了,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笔记都记得没以前快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那里似乎装着什么。
迟闲川适时地插话,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和一丝市井的闲散,仿佛只是被他们谈话吸引的路人,随口一问:“滨海市啊,好地方。听说海边经常能捡到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高同学暑假回去,有没有捡到什么特别的贝壳石头之类的纪念品?带在身边也能解解乡愁嘛,我们也开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