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闲川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闲散笑容,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高然紧扣的领口,仿佛能穿透衣料。
高然似乎被这个话题触动,迟钝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弱的、近乎恍惚的笑意。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有些僵硬地伸手,从衬衫领口内拉出一条细细的、几乎与皮肤同色的黑色皮绳。
绳子上,坠着一枚东西。
鹌鹑蛋大小,形状极不规则,边缘圆钝,通体呈现出一种浑浊的蜡黄色。质地古怪,似玉非玉,缺乏玉石的温润通透;似石非石,又没有普通石头的粗粝感。更像是一块凝固的、带着杂质的劣质油脂,在斑驳的阳光下泛着一层令人不太舒服的、油腻腻的哑光,仿佛蒙着一层来自深海的、永远洗不掉的污垢。
“有的,”高然的声音飘忽,如同梦呓,托着那东西递到两人面前,“这是我在家附近……一片没什么人的野海滩捡到的,退潮时露出来的。觉得颜色挺特别,就……简单打磨了一下,当挂坠了。”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仿佛在回忆什么。
那枚蜡黄色的石头暴露在空气中的一刹那——
迟闲川瞳孔骤然收缩!一股阴寒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陆凭舟也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光线似乎都黯淡了一瞬,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深海淤泥般腐朽阴寒的气息,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让他后颈的寒毛都微微立起,仿佛置身于冰冷的海底墓穴。怀里的阿普更是“唔”了一声,把小脸整个埋进迟闲川的颈窝,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小声在迟闲川的耳边说:“是黄果果!小川叔叔黄果果!凉凉的!吃掉小川叔叔就好好了!”
迟闲川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凑近了些,装作仔细观赏的样子,嘴里啧啧称奇:“哟,这颜色确实少见,像老蜜蜡,又有点……嗯,玉的温润感?高同学好眼光。”他的指尖在虚空中看似随意地拂过石头表面,实则暗中催动一丝极细微的探查灵觉,悄然刺入。
一瞬间,迟闲川的识海“轰”地一声!
他仿佛被拖入了无光的深海。冰冷刺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耳边是遥远而沉闷的、永不停歇的海浪咆哮。巨大的水压碾碎每一寸感知,绝对的黑暗吞噬一切。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深处,一股极其古老、冰冷、充满了不甘和怨念的残留意识,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苏醒!它并非完整的魂魄,更像是一缕被强行剥离、囚禁了千万年的残魂碎片,带着对生者血肉与生机的无尽渴望!
这绝非普通的顽石!
“太阴精魄……”迟闲川心底寒意弥漫。此物乃天地间至阴之气,在特定的极阴之地,如深海海眼、古战场阴煞穴、万人冢深处,历经漫长岁月,机缘巧合下才能凝结成形。它本身并无善恶,如同空白的容器,但极易吸引、容纳阴魂鬼物,尤其是那些含怨而死、执念深重的水鬼或海妖残魂!眼前这块,显然已成了某种深海邪祟残魂的温床和囚笼!它正通过这枚精魄,如同水蛭般,日夜不停地汲取着高然的生命精气!
“确实很特别。”陆凭舟也附和道,他的本能让他对这块石头产生了极大的研究兴趣——它的材质、它散发出的微弱生物场异常、它对高然生理状态的潜在影响。但理智和迟闲川之前的警告让他保持了高度警惕。他注意到,当高然拿出这块石头时,他眼中的疲惫感似乎更重了一分,脸色也更加苍白,连托着石头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仿佛那东西有千斤重。
“谢谢教授,还有这位……”高然似乎有些支撑不住,声音越发虚弱,他费力地将石头重新塞回衣领内,紧贴着皮肤,歉然道,“陆教授,论文的事我回去再查查资料,整理一下再向您汇报吧?我……我有点头晕,眼前发黑,想先回宿舍休息一下。”他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额头的冷汗更多了。
“稍等一下,高同学。”迟闲川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如同清泉流过焦土,瞬间驱散了高然身上那股昏沉的气息,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高然茫然地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求助。
迟闲川指了指高然领口的位置,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没了惯常的戏谑,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澄澈与凝重:“你贴身戴着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幸运石或者海边纪念品。”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高然的心上:“这东西,叫‘太阴精魄’。生于极阴绝地,纳千年阴煞,是至阴至邪之物。它里面,锁着一道不甘心的‘东西’。你现在头晕乏力,怕冷嗜睡,精神萎靡,甚至性情改变,都不是简单的‘累’,而是它在吸你的阳气,啃你的命!再戴下去,轻则大病缠身,形销骨立,重则……”
迟闲川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高然混沌的意识。他目光如电,直指高然胸口。
高然浑身剧震,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那块紧贴皮肤的蜡黄石头,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又像是蠕动的活物,带来一阵阵阴寒刺骨的恐惧。他猛地抬头,看向迟闲川,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求助,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吸……吸阳气?啃命?这……这怎么可能?我……我只是觉得它好看……它……它让我感觉……没那么孤单……”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好看?”迟闲川嗤笑一声,带着点怜悯,“深海里的东西,有几样是真正‘好看’的?越是漂亮古怪,越可能藏着要命的玩意儿。这东西,是给死人‘养魂’用的,活人戴着,就是找死。”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高然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双腿一软,几乎要瘫软下去。陆凭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胳膊,沉稳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别慌。既然发现了问题,就有解决的办法。这位是月涧观的迟观主是这方面的专家。”他看向迟闲川,眼神坚定。
“我……我……”高然语无伦次,求助的目光在陆凭舟和迟闲川之间来回扫视,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迟闲川看了一眼周围偶尔路过的学生,对陆凭舟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更不是处理这东西的地方。去你办公室。”
陆凭舟会意,半搀半扶着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的高然:“跟我来。”他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三人转身,朝着医学院大楼的方向走去。阳光依旧明媚,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但迟闲川怀里的阿普,却把小脸埋得更深了。
陆凭舟的主任办公室位于医学院教学楼。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窗户,将室内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却驱不散那份固有的清冷。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洁净气息,与一丝若有若无、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松香——那是陆凭舟惯用的香氛,如同他本人,干净、疏离、带着一丝难以接近的矜贵。宽大的红木办公桌纤尘不染,如同手术台般规整,除了电脑、文件架和那个在夕阳下折射出剔透光芒、装满五颜六色水果硬糖的玻璃罐,再无多余杂物,每一件物品都精确地待在它该在的位置。
高然被安置在会客区的单人真皮沙发上,双手紧紧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惊惶不定,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那块带来噩梦的“太阴精魄”被他从脖子上解了下来,此刻正放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在夕阳下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如同劣质蜡块般的蜡黄光泽。
迟闲川没坐,抱着阿普在办公室里踱步,步履慵懒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他目光扫过四周整洁到近乎苛刻的环境,最终停在办公室中央相对空旷的位置。他放下阿普,小家伙立刻像只好奇的小猫,踮着脚尖想去看那块“黄果果”,被迟闲川轻轻拎开,他蹲下身,揉了揉阿普柔软的头发,声音带着宠溺:“阿普乖,离那东西远点,脏。”
他抬头看向站在办公桌旁的陆凭舟:“陆教授,有朱砂吗?黄表纸也行。”语气随意得像在问有没有纸巾。
陆凭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他没说话,只是走到靠墙的储物柜前,动作利落地打开。柜内物品摆放得如同图书馆索引,除了厚重的医学书籍和分门别类的资料夹,竟然真的有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他取出盒子,打开,里面是半块色泽暗红、质地细腻的辰砂和一小叠裁剪得方方正正、边缘整齐的明黄色符纸。“之前和传统医学祝由科那边研究时留下的,”他解释道,声音平稳无波,“纯度很高。”
“嚯,陆教授你这儿真是百宝箱啊。”迟闲川挑眉,毫不客气地接过朱砂和符纸,指尖捻了捻那细腻的朱砂粉,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他走到茶几旁,将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太阴精魄”挪到地板中央。自己则盘膝坐下,将符纸摊开在光洁的地板上,指尖蘸了朱砂。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空明,仿佛换了一个人。笔走龙蛇,朱红的线条在黄纸上蜿蜒流淌,勾勒出繁复玄奥、充满道韵的符文,每一笔落下都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空气中似乎有微弱的能量在流动。口中低声诵念着古老的咒语,清朗的嗓音带着奇特的韵律:“一笔天地动,二笔鬼神惊,三笔凶煞避,四笔邪魔清!以血为引,破尔邪契!敕!”
最后一笔落下,符成!整张符纸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朱砂符文在夕阳下流转着淡淡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
迟闲川拿起符纸,双指夹住,眼神锐利如电,口中清叱一声:“敕!”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一道炽白耀眼的火光,瞬间包裹住地上的太阴精魄!
环境突变!
“滋啦——!”
一声尖锐刺耳、仿佛滚油泼雪的异响猛地炸开!伴随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咸腥腐烂气味,如同打开了尘封千年的深海棺椁,瞬间充斥了整个原本洁净清香的办公室!那蜡黄色的石头在符火中剧烈颤抖,如同活物般挣扎,表面竟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黑色纹路,疯狂扭动、蔓延!
“啊——!”高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双手猛地抱头,痛苦地蜷缩在沙发上,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又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拖入了冰冷漆黑的海底,耳边充斥着凄厉的、非人的尖啸,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陆凭舟脸色微变,镜片后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他立刻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瑟瑟发抖的高然和小阿普挡在身后,挺拔的身姿如同一道屏障。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符火中挣扎的石头,眉头紧锁,似乎在分析这超乎常理的现象。阿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可怕的气味吓到了,小嘴一瘪,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但没有哭出声,只是紧紧抱住了陆凭舟的小腿,把小脸埋了进去,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
符火持续燃烧,那黑色纹路如同被灼烧的活物,疯狂扭动挣扎,发出更凄厉的“滋滋”声。腥臭的黑烟不断从石头表面冒出,又被符火净化消散。办公室里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好几度,如同瞬间进入了冰窖,寒意刺骨。
迟闲川面色凝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双手在胸前快速结印,变换着繁复玄奥的手诀——先为玉清诀,再转上清诀,再转太清诀,最后定在了雷诀,口中咒语不断,加持着符火的力量,声音低沉而充满威严:“五雷猛将,火车将军!腾天倒地,驱雷奔云!队仗千万,搜捉邪精!敢有不伏,押送酆都!急急如律令!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