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的春日,东宫书房外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雪。书房内,檀香袅袅,朱标坐在紫檀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卷《论语》,朱雄英则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儒衫,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的小凳子上,只是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总往窗外瞟,小手在膝盖上不安分地抠着。
“《学而》篇,再读一遍。” 朱标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朱雄英不情不愿地挪回目光,拖长了调子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念得什么?像蚊子哼哼。” 朱标放下书卷,眉头微蹙,“雄英,你是皇长孙,读书是你的本分。连这点定力都没有,将来如何成大事?”
朱雄英小嘴一瘪,嘟囔道:“可是这书太没意思了,还不如去跟侍卫叔叔学射箭,或者跟妹妹玩投壶。”
“玩?” 朱标沉下脸,“你以为皇家子孙就能只顾着玩?孤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在战场上历练了!”
朱雄英被训得不敢吭声,却还是耷拉着脑袋,一脸不情愿。他今年刚满四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让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房里读那些晦涩的古文,简直比坐牢还难受。
朱标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心里又气又急。他知道雄英性子像他爷爷,天生好动,可作为嫡长孙,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不读书怎么行?他叹了口气,刚想再训斥几句,却见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探了进来。
“爹爹,哥哥。” 朱长宁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襦裙,梳着双丫髻,手里还抱着一个绣着小兔子的锦垫,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长宁来了。” 朱标的脸色瞬间缓和下来,招手让她进来,“怎么不在院子里玩?”
长宁今年三岁,已经能说会道,她迈着小短腿跑到朱标身边,仰着小脸说:“乳娘说哥哥在读书,长宁也想跟哥哥一起学。”
她说着,把锦垫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正好在朱雄英旁边。她学着朱雄英的样子,挺直小身板,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朱标手里的《论语》,那认真的模样逗得朱标忍不住笑了。
“你这小丫头,字都不认识,学什么?” 朱标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长宁能学!” 她不服气地撅起嘴,小手拍着胸脯,“哥哥念,长宁也念!”
朱雄英见妹妹来了,顿时来了精神,也忘了刚才的不快,凑到长宁身边小声说:“妹妹,这书可没意思了,咱们还是出去玩吧。”
长宁却摇摇头,认真地说:“爹爹说读书好,哥哥要好好学。”
朱雄英被噎了一下,见妹妹都这么说了,不好意思再闹,只好坐回原位,只是依旧坐立不安,眼睛时不时瞟向窗外的海棠树。
朱标见状,心里有了主意,对朱雄英说:“既然长宁也想跟着学,你就当给妹妹做榜样,再读一遍《学而》篇,要是读得好,爹爹就允你们下午去放风筝。”
“真的?” 朱雄英眼睛一亮,立刻坐直了身子。
“爹爹何时骗过你?” 朱标笑道。
朱雄英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他刚念完一句,旁边的长宁就跟着奶声奶气地 “啊啊” 起来,虽然发不出完整的音节,调子却跟朱雄英学得一模一样。
朱雄英被逗得 “噗嗤” 一声笑了出来,朱标也忍俊不禁:“长宁学得还真像。雄英,继续念。”
朱雄英点点头,继续往下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长宁又跟着 “啊啊” 了两声,小脑袋还跟着晃了晃,那认真的小模样让朱雄英也觉得读书似乎没那么无聊了。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有…… 朋……” 长宁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虽然还是含糊不清,却透着一股认真劲儿。
朱标看着两个孩子一唱一和的样子,心里的烦闷一扫而空。他原本以为这堂课又会不欢而散,没想到长宁一来,竟让雄英安分了许多。
“接下来是有子之言。” 朱标翻到下一页,“雄英,你来讲讲‘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是什么意思。”
朱雄英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是不是说…… 孝顺的人,就不会犯上?”
“不错,算你有点悟性。” 朱标点点头,“孝顺父母,尊敬兄长,这样的人很少会犯上作乱。所以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长宁虽然听不懂,但见爹爹夸了哥哥,也跟着拍着小手 “咯咯” 笑起来。
朱雄英受到鼓励,兴致更高了,主动要求再读一段。他念得越来越流畅,偶尔有不认识的字,朱标稍一点拨,他就立刻明白过来。长宁依旧在旁边跟着 “啊啊” 跟读,有时还会指着书上的图画问:“爹爹,这是什么?”
“这是孔子和他的弟子。” 朱标耐心地给她解释,“孔子是圣人,他教弟子们如何做人,如何治国。”
长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指着孔子的画像说:“圣人爷爷,好。”
朱雄英被她逗笑了,也跟着说:“圣人爷爷可厉害了,他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朱雄英不仅读完了《学而》篇,还跟着朱标学了《为政》篇的前几章,虽然还有些地方不太明白,却比刚开始认真了许多。
“今日表现不错。” 朱标合上书卷,满意地说,“下午就让乳母带你们去放风筝。”
“太好了!谢谢爹爹!” 朱雄英欢呼着跳起来,又拉起长宁的手,“妹妹,我们下午去放最大的那个风筝!”
“嗯!” 长宁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期待。
看着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出书房,朱标笑着摇了摇头。他转头对侍立在一旁的素心说:“看来以后让雄英读书,得让长宁也跟着才行。有她在,雄英倒是能安分些。”
素心笑道:“只要小郡主在,小殿下就乖得很。前几日小殿下还不肯喝药,小郡主一劝,他就乖乖喝了。”
朱标想起那日的情景,心里暖暖的。雄英自落水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太医开的药很苦,他总是哭闹着不肯喝,最后还是长宁拿着块糖哄他,他才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这对兄妹,一个活泼好动,一个沉稳懂事,却意外地合拍。朱标只希望他们能一直这样和睦相处,将来互相扶持。
午后,东宫的庭院里果然放起了风筝。朱雄英拿着线轴,跑得满头大汗,长宁则在旁边拍手加油,清脆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洒满了整个庭院。
朱标站在廊下看着他们,常氏走到他身边,笑着说:“看来让长宁跟着雄英读书是对的,你看雄英今日多高兴。”
“是啊。” 朱标点点头,“这孩子性子野,得长宁这样的小大人看着才行。”
“说起来,长宁这孩子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常氏叹了口气,“才三岁,就知道照顾哥哥,劝你休息,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多了。”
朱标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或许这就是天意吧。让她来我们身边,不仅是我们的福气,也是雄英的福气。”
远处,朱雄英的风筝飞得越来越高,像一只自由的雄鹰在蓝天上翱翔。长宁指着风筝,兴奋地叫着:“哥哥,好高!”
朱雄英得意地笑着,大声说:“妹妹,等我再长大些,就带你去放风筝,放比这还大的!”
“好!”
阳光洒在两个孩子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自那日后,东宫书房便多了个小小的身影。每日朱雄英读书时,朱长宁总会搬着自己的小锦垫,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旁,手里攥着支短短的毛笔,假装也在写字。
朱标教朱雄英认《说文解字》,念到“水”字,朱雄英便在纸上画三道歪歪扭扭的波浪。长宁见状,也蘸了墨在旁边画,只是小手不稳,墨点溅得满纸都是,倒像落了场黑雨。
“妹妹你看,我画的是河水。”朱雄英举着纸炫耀。
长宁也举起自己的“墨团图”,奶声奶气地说:“长宁画的是……下雨。”
朱标在旁看得发笑,接过两张纸仔细叠好:“都好,都收着,等你们长大了再看。”
常氏来送点心时,见兄妹俩头凑着头看同一本书,朱雄英还在给长宁讲上面的图画,忍不住笑着对朱标说:“你看,现在哪还用你催,雄英自己就成了妹妹的先生。”
朱标望着书房里的两个身影,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们发间,暖得像春日的海棠。他轻声道:“是啊,他们这是互相陪着长大了。”
傍晚时分,乳母来接长宁回去午睡,她却攥着朱雄英的衣角不肯走:“哥哥还没教我写‘孝’字呢。”
朱雄英便拿起她的小毛笔,握着她的手在纸上写,一笔一划格外认真。墨汁顺着笔尖淌下来,染黑了两人的指尖,倒像戴了串黑玛瑙戒指。
“明日要教我‘友’字。”长宁伸出小拇指,“拉钩。”
“拉钩!”朱雄英勾住她的手指,用力晃了晃。
朱标站在廊下,听着书房里传来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此刻,哥哥握着妹妹的手写字,妹妹盯着哥哥的书听讲,便是最好的“孝悌”与“友恭”。
晚风拂过海棠树,落了一地花瓣。朱标想起马皇后说的“手足相亲,家宅安宁”,抬头望向天边的晚霞,只觉得这东宫的春天,比往年更暖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