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东宫书房的烛火又亮到了深夜。
朱标伏案批阅奏折,右手握着的朱笔在黄绸奏章上落下工整的字迹,左手却不自觉地按在额角,指腹轻轻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案头堆着的奏折比白日里又高了些,最上面那本是陕西布政使关于蝗灾的急报,字里行间满是焦灼。
“殿下,喝口参茶吧。” 贴身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盏冒着热气的茶盏放在案边,“这是皇后娘娘让人送来的野山参,说是能提神。”
朱标头也没抬,声音带着掩不住的疲惫:“放下吧。” 他笔下不停,又在奏折上批了句 “着户部速调粮草,协同地方官灭蝗”,才放下笔,端起参茶一饮而尽。
茶水滚烫,顺着喉咙滑下,却没能驱散积压多日的倦意。自从开春以来,各地灾害不断,先是江南涝灾,接着是陕西蝗灾,朝堂上又要筹备朱元璋的六十大寿,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咳咳……” 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朱标捂着胸口咳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来,指缝间竟染上了一丝淡淡的血迹。
他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擦去,将帕子揉成一团塞进袖中,对惊得脸色发白的内侍道:“没事,老毛病了,不用声张。”
内侍哪里敢多问,只能躬身应是,退到廊下时,忍不住悄悄抹了把汗 —— 太子殿下这阵子咳得越来越频繁了。
这一切,都被躲在月亮门边的朱长宁看在眼里。
长宁如今已有三岁了,梳着利落的斜云髻,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裙,衬得小脸越发清丽。这几年跟着先生读书,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话,《论语》《孝经》也背得滚瓜烂熟。今夜她起夜,见书房还亮着灯,便悄悄溜了过来,没想到竟看到朱标咳血的模样。
小小的身子瞬间僵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史书上朱标三十七岁便病逝的记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不行,绝不能让朱标再这么熬下去了。
长宁定了定神,迈着小步子走进书房,脆生生地喊了声:“父王。”
朱标闻声抬头,见是女儿,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长宁怎么还没睡?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不是。” 长宁走到他身边,仰着小脸打量他,见他眼底的青黑比昨日更重了,小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父王,您又熬夜了?”
“还有些公务没处理完。” 朱标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掌心的温度有些烫,“你快回去睡,女孩子家熬夜对身子不好。”
“那父王呢?” 长宁仰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父王总熬夜,对身子就好了吗?”
朱标一怔,没想到会被女儿反问,便笑道:“父王是男人,扛得住。”
“先生不是这么说的。” 长宁摇了摇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先生讲《孝经》时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父王总熬夜,把自己的身子熬坏了,就是不爱惜父母给的身体,这就是不孝呀。”
“不孝” 两个字,她说得又轻又脆,却像两块石头砸在朱标心上,让他瞬间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他从小受儒家教育,深知 “孝” 字的分量。父亲朱元璋戎马一生,留下满身伤痕;母亲马皇后更是为了养育他们兄弟,操碎了心。他总想着要为国尽忠,为父分忧,却从未想过,爱惜自己的身体,也是一种孝道。
见朱标不说话,长宁又往前凑了凑,小手轻轻抓住他的衣袖:“父王,先生还说,‘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可要是父王的身子垮了,怎么立身行道?怎么显扬父母?”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道理却说得头头是道,眼神里满是认真,没有半分孩童的戏言。
朱标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他处理过无数棘手的政务,驳斥过无数能言善辩的大臣,此刻却被一个五岁孩童说得无言以对。
“你这丫头……” 朱标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里却没了往日的随意,“什么时候把先生讲的道理记得这么清楚了?”
“因为先生说,这些都是做人的根本呀。” 长宁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说,“父王总教我们要孝顺,可父王自己却做不到,这不是言行不一吗?”
“你呀……” 朱标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心里那点因熬夜而生的烦躁却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母亲马皇后总在他读书晚了时,端来一碗热汤,劝他:“标哥,读书重要,身子更重要,别让娘担心。” 那时他总嫌母亲唠叨,如今自己当了父亲,才懂那份牵挂。
如今,这份牵挂换了个小小的身影来传递,竟让他无法反驳。
“好,父王听你的。” 朱标放下朱笔,伸手将长宁抱起来放在膝上,“今日就到这里,剩下的明日再处理。”
长宁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小手拍着他的肩膀:“父王真好!那我们现在就回去睡觉吧,乳母说,亥时之前睡觉最养精神了。”
“你倒是什么都懂。” 朱标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抱着她站起身,对外面吩咐道,“剩下的奏折收起来,明日再看。”
内侍们听到这话,脸上都露出惊喜的神色,连忙上前收拾案头。
朱标抱着长宁走出书房,夏夜的风带着荷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吹得人精神一振。长宁靠在他怀里,小脑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父王,您以后都要早睡,好不好?”
“好。” 朱标低头看着女儿熟睡的眉眼,轻声应道,“都听长宁的。”
回到寝殿时,常氏还没睡,正坐在灯下等着他。见他抱着长宁回来,有些惊讶:“今日怎么这么早?”
“被咱们的小先生教训了。” 朱标笑着把长宁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才走到常氏身边,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常氏听完,又惊又喜:“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其实我早就想劝你了,只是总怕你嫌我唠叨。”
“是我自己太执拗了。” 朱标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总想着能多做些事,却忘了你们还在等着我。长宁说得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是不孝,也是不负责任。”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反思自己的作息。从前总觉得年轻,熬得住,可最近频繁的咳嗽和头晕提醒他,身体早已不堪重负。若是真的垮了,这家人怎么办?这大明江山的重担,又该交给谁?
“以后不许再这么拼了。” 常氏靠在他肩上,语气带着心疼,“政务是处理不完的,你得学着分给下面的人去做。”
“我知道了。” 朱标点点头,“明日我就把部分奏折分给詹事府处理,不用事事亲力亲为。”
他看着床上熟睡的长宁,心里充满了感激。这个女儿,总能在他忽略的地方,给她最及时的提醒。
从那以后,朱标果然改变了不少。虽然依旧忙碌,却很少再熬夜到深夜。亥时一到,不管奏折是否处理完,都会准时回寝殿休息。有时忍不住想再看会儿折子,一想起长宁的话,便会立刻放下笔。
朝臣们都察觉到了太子的变化,有人好奇,有人担忧,朝会后,朱元璋拉住朱标,笑着说:“听说你最近规律了不少?是朕的媳妇管得严,还是哪个懂事的孩子劝你了?”
朱标笑着把长宁劝诫他的事说了一遍。
朱元璋听完,愣了半晌,突然放声大笑:“好!好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朕的好孙女,比你们这些做儿子的懂事多了!”
他拍着朱标的肩膀,语气带着难得的温和:“标儿,你听长宁的没错。朕还等着抱重孙子呢,你可得把身子养好了。”
“儿臣遵旨。” 朱标躬身应道,心里暖暖的。
回到东宫,朱标把朱元璋的话告诉了长宁。
长宁正在院子里教朱允炆认字,闻言抬起头,小脸上满是得意:“爷爷也觉得我说得对,对不对?”
“对,我们长宁说得最对。” 朱标笑着蹲下身,“以后还要继续监督父王,若父王再不爱惜身子,你就继续用《孝经》教训父王。”
“才不要教训父王呢。” 长宁摇了摇头,小手拉着他的手,认真地说,“长宁只是希望父王健健康康的,能陪长宁和哥哥们长大。”
朱标的心瞬间被填满了,他紧紧抱住女儿,轻声说:“好,父王一定健健康康的,看着长宁长大,看着长宁嫁人生子,看着我们大明越来越好。”
夕阳的余晖洒在庭院里,将父女俩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长宁靠在父亲怀里,看着远处嬉笑打闹的朱雄英和朱允炆,心里充满了希望。
她知道,改变历史很难,但只要能让身边的人都健健康康地活着,就是最好的开始。
而朱标抱着女儿,感受着怀里的温暖,第一次觉得,所谓的家国天下,最终的落脚点,是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好他们。
这个道理,他竟用了二十多年,才被女儿一句童言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