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周王府。寒气被高墙阻挡在外,但西跨院这片特意辟出的药圃,却氤氲着与季节相悖的温润生机。几座琉璃暖棚如同巨大的水晶罩子,在阳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彩。棚内温暖如春,泥土湿润的气息混合着各种草木的辛香、微苦、清冽,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神宁静的芬芳。
朱长宁蹲在一畦长势喜人的药苗前,纤细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覆在根部的一层薄薄苔藓。她身着素雅的鹅黄色宫装,外罩一件月白色的细棉比甲,乌黑的发髻只简单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几缕碎发被棚内的热气蒸腾,柔柔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半年的光阴,似乎在她身上沉淀下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眉眼间的稚气未脱,却多了一份专注沉静的韵致,如同初绽的兰草,清雅而内敛。
“公主请看,”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药工躬着身,指着那嫩绿的苗叶,声音温和,“这便是‘天南星’幼苗了。此时最是娇贵,水多则烂根,水少则枯黄,需得这苔藓保其根须润而不涝。其叶形似心,边缘有细齿,揉碎有辛辣微麻之气。”他顿了顿,看着朱长宁认真观察、鼻翼微动的模样,眼中满是欣慰,“公主心细如发,辨识药性之能,老朽平生仅见。”
朱长宁指尖轻轻拂过那心形的叶片,感受着其细微的纹理,又凑近闻了闻手指沾染的气息,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思索片刻,才展颜一笑,如春花初绽:“辛、温、有毒……五叔医书里说,炮制得法,可燥湿化痰,祛风止痉,是治风痰的要药。然生品毒性甚烈,误食可致命。”她抬起头,看向老药工,“张伯,我说的可对?”
“分毫不差,公主天资聪颖,又肯下功夫,王爷知晓,定是欢喜得很!”老药工张伯连连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这位小公主自半年前来到开封周王府,便一头扎进了这片药圃和王府的书库医馆之中。起初,王府上下只道是皇家贵女一时兴起的消遣,没曾想这位金枝玉叶竟能放下身段,跟着他们这些药工、医士辨识百草,研磨炮制,甚至不避污秽,亲手照料药苗。那份专注与韧劲,让见惯了风浪的老药工都暗暗称奇。
“公主,王爷请您过去一趟。”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暖棚门口响起。周王府的内侍总管福安垂手侍立,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意。
朱长宁起身应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周王府的书房,与药圃的草木气息截然不同。四壁高大的紫檀木书柜直抵天花,密密麻麻陈列着各种线装典籍,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上好墨锭混合的沉静书香。靠窗的巨大书案上,除了堆积如山的书卷,还摆放着几件精巧的玉石药碾、黄铜小秤和一排排盛放着各色药材的琉璃小罐。
周王朱橚,一身天青色家常锦袍,正伏案执笔,在一张摊开的素白宣纸上专注地描绘着什么。他眉宇间少了些藩王的威仪,多了几分学者般的儒雅与沉静。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进来的朱长宁,脸上立刻漾开温和的笑意,放下笔:“长宁来了,快过来。”
“长宁见过五叔。”朱长宁规规矩矩地行礼,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书案。
“不必多礼。”朱橚招招手,示意她近前,拿起案上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来,看看五叔画的这‘忍冬藤’图谱,与你前日采回的那株可相似?这花苞、叶脉的细微之处,可有错漏?”
宣纸上,一株藤蔓蜿蜒曲折,枝叶扶疏,双色小花栩栩如生,连叶片的脉络都勾勒得一丝不苟。朱长宁仔细端详,心中对五叔的丹青妙笔和观察入微钦佩不已:“五叔画得极好!忍冬藤的特征,分毫不差。尤其是这新叶的绒毛和花苞的形态,比侄女采回的那株还要清晰呢。”
朱橚满意地点点头,放下画稿,目光落在朱长宁身上,带着深切的关怀:“在药圃忙了半日?累不累?”
“不累的,五叔。”朱长宁连忙摇头,眼中闪着光,“跟着张伯认药,看它们一点点长起来,心里欢喜。”
“欢喜就好。”朱橚看着侄女明显清减了些却精神奕奕的小脸,心中百感交集。这半年来,他亲眼见证了这个侄女对医药发自内心的热爱和悟性。他拿起案头一本装订整齐、墨香犹存的书稿,递给朱长宁,语气带着几分郑重和期许:“这是《救荒本草》中‘草部’的初稿,汇集了北方常见可食可药之草木百余种,图谱、性状、采制、性味、功效皆已初定。长宁,你心思缜密,又亲历辨识,帮五叔再细细校阅一遍,看看有无疏漏谬误之处。此书关乎民生,容不得半分差池。”
朱长宁双手接过那厚厚一叠书稿,只觉得重逾千斤。她深知这本凝聚了五叔和王府诸多医官心血的着作意味着什么,小脸上满是郑重:“五叔放心,长宁定当尽心竭力!”
看着侄女捧着书稿、眼神晶亮、跃跃欲试的模样,朱橚心头涌起一股暖流,随即又被一丝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他沉吟片刻,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对了,昨日你父王和母妃都来信了。”
朱长宁立刻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思念和期待:“父王母妃信里说什么?大哥……大哥他好吗?” 半年不见,思念如同藤蔓,早已在心中悄然缠绕疯长。
朱橚看着侄女眼中那份纯粹的孺慕和思念,心中轻轻一叹。他起身走到窗边一个锁着的紫檀木小柜前,取出一封信函。信封是宫中特制的洒金笺,上面是太子朱标端方严谨的笔迹。他并未将信直接递给朱长宁,只是拿在手中,温言道:“你父王信中,自是问你在开封起居学业是否安好,让你安心向学,勿念家中。”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无奈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不过嘛……你母妃的信里,倒是提了件趣事。说你那位大哥雄英,近来可是把他父王母妃磨得够呛,三天两头就要追着问一句:‘妹妹几时回来?’”
“大哥……”朱长宁低低唤了一声,鼻子蓦地一酸,眼前瞬间浮起水雾。她能想象出大哥那副明明很想念却又要强装严肃,最后实在憋不住跑去缠磨父王母妃的样子,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楚,瞬间冲垮了心防。
朱橚看着侄女瞬间泛红的眼眶和那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的倔强模样,心中那点犹豫彻底消散了。他走过去,将那封来自东宫的信轻轻放在朱长宁捧着书稿的手上,声音温和而坚定:“长宁,这半年来,你的努力和天赋,五叔都看在眼里。这《救荒本草》的初稿交给你校阅,便是五叔对你的认可。但……”他轻轻拍了拍侄女的肩膀,“家,总是要回的,你父王母妃,还有你大哥,都盼着你呢,待你将这‘草部’校阅完毕,便收拾行装,回东宫去吧。”
“五叔!”朱长宁猛地抬头,眼中泪光盈盈,既有即将归家的喜悦,更有对眼前这位如师如父的五叔深深的不舍,“我……我还想跟您多学……”
“傻孩子。”朱橚笑着打断她,眼中也带着浓浓的不舍,却更多的是欣慰和释然,“学海无涯。五叔这点微末本事,你这半年已学去了七七八八,剩下的,靠的是你日后自己体悟和钻研。况且,”他目光转向窗外药圃的方向,语气变得悠远,“雏鸟终要离巢,去经历属于自己的风雨。金陵,才是你的天地。回去后,莫要荒废了所学,更要……好好陪陪你大哥。”他特意在“大哥”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朱长宁用力地点着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手中那封来自东宫的信笺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紧紧抱着那叠《救荒本草》的书稿和父王的信,仿佛抱着无比珍贵的宝物。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薄雾如纱,笼罩着周王府肃穆的殿宇和那片生机盎然的药圃。
王府侧门早已开启,一辆宽敞舒适、饰以亲王规制的马车静静地停在门外。车驾旁,数名身着东宫侍卫服色的精悍骑士已牵马肃立,他们是太子朱标派来接女儿回京的护卫。王府的管事、侍女们安静地侍立两侧,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气息。
朱长宁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杏子红织金缠枝莲纹宫装,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衬得小脸莹白如玉。她由两名贴身侍女陪着,缓缓步出府门。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药圃的方向,眼中充满了眷恋。
“长宁。”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朱长宁转身,看见五叔朱橚站在台阶上。他今日未着王服,只穿了一身素雅的深青色锦袍,手中捧着一个用锦缎仔细包裹的长条状物件。
“五叔!”朱长宁快步上前。
朱橚将手中的锦包递给她,温声道:“拿着。这里面是五叔行医这些年的一些心得札记,还有几本难得的古医书抄本。闲暇时翻翻,或有裨益。”
朱长宁双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因为书册的重量,更因为其中蕴含的深情厚望。她喉头哽咽:“谢……谢五叔厚赐。长宁……长宁定不负五叔教诲!”
“好孩子。”朱橚看着侄女泛红的眼圈,心中亦是酸涩,他伸出手,像半年前她初到开封时那样,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发顶,动作轻柔,“一路平安。到了东宫,替五叔向你父王母妃问安,也告诉你大哥……”他顿了顿,眼中带着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五叔这里,随时欢迎他……和你,再来做客。”
“嗯,长宁记住了。”朱长宁用力点头,泪水再次盈满眼眶。她深深地看了朱橚一眼,仿佛要将这位温和儒雅、待她如亲女的五叔牢牢刻在心里。
车帘放下前,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在晨雾中静默的药圃,那暖棚的琉璃顶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着朦胧的光泽。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载着归心似箭的少女,也载着半年来沉甸甸的收获与离愁,缓缓驶离了周王府,踏上了返回东宫的漫漫长路。
车驾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的薄雾之中。
王府侧门缓缓关闭。朱橚依旧独立于门前石阶之上,晨风拂动他深青色的袍角。他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车驾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那张温和儒雅的脸上,此刻神情复杂难言。欣慰于侄女的成长与归家,不舍这半年来药圃书斋相伴的温情,更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悄然弥漫开来。终于,将这金尊玉贵的小祖宗平平安安地送回去了。
一丝无奈又略带自嘲的笑意,终于浮上朱橚的嘴角。他缓缓转身,步入那重新变得空旷而安静的府邸深处,只留下身后清冷的晨雾,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