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后殿暖阁内却暖意融融,鎏金瑞兽香炉里逸出宁神的沉水香,与案头新插的几枝素心腊梅的冷冽幽香交织在一起。朱标正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对着摊开的黄河河道舆图凝眉沉思,案上堆着的奏疏几乎要将那几枝清雅的梅花淹没。
帘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暖阁厚重的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已初具力量感的手猛地掀开!
“父王,母妃。”清朗的少年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和急切,几乎要穿透殿顶,“回来了,妹妹回来了,车驾已到东华门了!”
朱标闻声猛地抬头,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落在舆图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朱红,他眼中连日批阅奏章带来的沉郁和疲惫,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
同时,内殿通往寝室的珠帘被急促地拨开,环佩叮当。太子妃常氏快步走出,她显然也是刚得了消息,发髻还未来得及完全梳拢整齐,几缕青丝松散地垂在颊边,平添了几分柔婉。她一手下意识地按在心口,素日里端庄温婉的面容此刻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眼中水光潋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真?到宫门了?”她疾步走向门口,甚至顾不得仪态。
“千真万确,儿臣亲眼看见五叔王府的徽记了。”朱雄英几步跨进暖阁,挺拔的身姿带着风,靛青色的世子常服衬得他眉目愈发英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急切,“母妃,父王,咱们快去接妹妹。”
朱标已从榻上起身,那份黄河舆图被他随手拂开,也顾不得朱砂污了图纸。他素来沉稳,此刻也难掩激动,大步流星地走向常氏和儿子,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松与暖意:“走!”
一家三口,在宫人内侍的簇拥下,几乎是疾步穿过重重殿宇回廊,向东宫正门方向迎去。朱雄英走在最前,步履生风,不时回头催促:“父王母妃,快些!”常氏由朱标虚扶着,唇角含着掩不住的笑意,目光急切地投向宫门方向。朱标虽努力维持着太子的威仪,但步伐之快,也泄露了他内心的急切。
东宫正殿前宽阔的丹陛之下,那辆来自开封周王府的宽敞马车刚刚停稳。车帘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从里面掀开。
当那只穿着精致绣鞋的脚踏上东宫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时,朱长宁的身影终于完整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半年未见,朱长宁身量似乎又拔高了些许,穿着一身崭新的杏子红织金缠枝莲纹宫装,外罩一件雪白蓬松的狐裘斗篷,衬得小脸莹白如玉,比离家时少了几分圆润,却添了几分清丽和沉静。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一支赤金点翠蝴蝶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眼,在触及台阶上那三张无比熟悉、无比思念的面孔时,瞬间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如同晨露浸满初绽的花瓣。
“父王!母妃!大哥!”一声带着浓浓鼻音、饱含思念的呼唤脱口而出,清脆如出谷黄莺,瞬间击穿了所有距离和时间的阻隔。
“宁儿!”常氏再也忍不住,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提着裙裾,几乎是踉跄着奔下台阶,全然不顾太子妃的仪态,一把将刚刚站稳的女儿紧紧搂入怀中,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温热的泪水顺着常氏光洁的面颊滑落,滴在朱长宁的狐裘斗篷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母妃……”朱长宁将脸深深埋在母亲温暖馨香的怀抱里,泪水汹涌而出,濡湿了常氏的衣襟。她贪婪地呼吸着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只觉得半年来漂泊无依的心终于落到了最安稳的归处。
朱标紧随其后,站在台阶上,看着妻女相拥而泣的一幕,素来刚硬的眼角也微微泛红。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强压下心头的激荡,目光细细地打量着半年未见的女儿。高了,瘦了,眉眼间的稚气褪去些许,那份沉静专注的气质,确如五弟信中所言,是沾染了药香书卷气的沉淀,看着女儿安然无恙,甚至比离家时更添风采,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和暖流瞬间充盈了心田。
“妹妹!”一声压抑着激动和委屈的呼唤打破了这温情的凝望。朱雄英一个箭步冲下台阶,他个子窜得更高,几乎比朱长宁高出了一个头还多。他伸出手,似乎想像小时候那样去揉妹妹的发顶,却在半途又有些别扭地停住,最终只是用力地拍了拍朱长宁的肩膀,力道之大,拍得朱长宁身子都晃了一下。少年英挺的脸上满是重逢的喜悦,可那微红的眼眶和眼底闪烁的水光,却泄露了他强装的镇定和同样汹涌的思念。“你可算回来了,磨磨蹭蹭的,让我和父王母妃好等!”语气是故作的不满,可那份亲昵和牵挂,却浓得化不开。
朱长宁从母亲怀里抬起泪痕未干的小脸,看向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大哥,破涕为笑,带着浓浓的鼻音嗔道:“大哥,半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粗手笨脚的,都把我拍疼了。” 嘴上抱怨着,眼底的笑意却如春水般漾开,那份独属于兄妹间的亲昵瞬间回归。
朱标这时才稳步走下台阶,来到妻儿身边。他伸出手,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女儿的发顶,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带着父亲厚重慈爱的抚摸。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回来就好。宁儿,一路辛苦。”
“父王!”朱长宁仰起小脸,看着父亲明显清瘦了些许、眼下带着淡淡青黑的面容,心中那点重逢的喜悦里,蓦地掺入一丝细细密密的疼。她吸了吸鼻子,努力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女儿不辛苦,倒是父王……”她话锋一转,小脸上故意板起,带着几分娇嗔的责备,“女儿在开封都听说了,您又熬夜批奏章是不是?还有上次治理黄河决口,五叔说您竟然亲自下河察看水情,春寒料峭,河水刺骨,您怎么能如此不顾惜自己身体?您可是大明的太子,万民所系,要是冻坏了、累倒了可怎么得了?”
这一连串清脆利落的“质问”,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毫不掩饰的关切,如同珠玉落盘,噼里啪啦砸在朱标心上,让他一时竟有些愣怔。旁边的常氏也止住了泪,看着女儿这副小管家婆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朱标看着女儿那副明明心疼得要命、却要强装严肃教训自己的小模样,心中那点因政务积压的沉重和疲惫,竟奇异地被这“斥责”冲散了大半,他先是愕然,随即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朱标笑得眼角都沁出了些许湿意,他一边笑,一边连连点头,语气里满是宠溺和无奈,“好好好,是父王错了,父王认错,让我们宁儿操心了。”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朱长宁的额头,“你这丫头,半年不见,别的本事长没长不知道,这训人的功夫,倒是跟你五叔学了个十成十。”
朱长宁被父亲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小脸微红,但眼中却闪着狡黠而得意的光。她顺势上前一步,伸出那双在药圃里侍弄过百草、此刻却依旧白皙柔嫩的小手,轻轻按在朱标的太阳穴两侧,力道适中地揉按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五叔说了,思虑过度,肝气易郁,郁则生火,最易头痛。父王您看您这眉头,都快拧成疙瘩了!女儿给您按按,疏解一下!”
少女的手指带着初春微凉的触感,指法却出乎意料地精准老道,力道恰到好处地揉按着穴位。一股奇异的酸胀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舒适从太阳穴扩散开来,朱标只觉得连日来紧绷如弓弦的神经,在这双小手的抚慰下,竟真的缓缓松弛下来。他舒服地喟叹一声,微微闭上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来自女儿的贴心照料,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受用和满足。半年来殚精竭虑、如履薄冰的疲惫,仿佛真的在这一刻,被这双小手温柔地拂去了些许。
“哼!”旁边被冷落了好一会儿的朱雄英,看着妹妹一回来就霸占了父王母妃全部的注意力,此刻更是旁若无人地给父王按摩起来,那股子被忽视的委屈和醋意终于憋不住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抱着手臂,故意把头扭向一边,声音闷闷的,带着十二分的“不满”:“有些人啊,一回来就只记得父王母妃,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当大哥的,亏得我天天在父王母妃跟前念叨,茶不思饭不想的,真是白惦记了。”那副“我很生气,快来哄我”的模样,活脱脱一个没讨到糖吃的孩子,哪里还有半点演武场上持枪如龙、引弓似月的英武少年郎的影子?
暖阁内,烛火通明,将一室温馨映照得暖意融融。紫檀木圆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点心和刚沏好的香茗。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离别半年的生疏感在笑语和茶香中迅速消融。
朱长宁依偎在母亲常氏身边,小嘴就没停过,清脆的声音如同欢快的溪流,将在开封周王府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她说到药圃里那些神奇的草木,眼睛亮晶晶的:“母妃您不知道,那‘七叶一枝花’的叶子,真的不多不少就是七片,围着中间一朵紫色的小花,可神奇了,张伯说它能解蛇毒呢。” 说到跟着老药工张伯学习炮制药材的趣事,她比划着:“开始学切白芍片,张伯要求薄如蝉翼,透光见影,女儿笨手笨脚的,切坏了好多,张伯心疼得直跺脚。” 惹得常氏忍俊不禁,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说到最惊险的,自然是她偷偷尝试移栽“紫背还魂草”被划伤的事。她下意识地缩了缩左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心虚:“……就划了那么一点点口子,真的,女儿自己就处理好了,用的还是五叔配的上好金疮药呢!”她偷偷觑了一眼父亲的脸色。
朱标端着茶盏的手果然一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看到女儿那副小心翼翼又带着点小得意的模样,终究是舍不得责备,只无奈地摇摇头,温声道:“以后万不可如此鲁莽。医药一道,博大精深,也暗藏险峻。辨识、采制,皆需循规蹈矩,在师傅指点下进行。记住,你的安危,比什么奇花异草都重要万倍。”语气虽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女儿知道了,父王。”朱长宁乖巧地应下,悄悄吐了吐舌头。
朱雄英一直坐在旁边,看似在专注地对付一块栗子糕,实则耳朵竖得老高,将妹妹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听到妹妹受伤那段,他捏着糕点的指尖微微用力,差点把糕点捏碎,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闷头咬了一大口。
待朱长宁说得差不多了,朱雄英终于忍不住了。他放下糕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成熟稳重些:“妹妹,你在五叔那里,除了摆弄花花草草,可曾懈怠了功课?《论语》读到哪一篇了?《孟子》可曾温习?还有骑射……”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五叔府上,可有像样的演武场?”
朱长宁看着大哥那副明明关心得要命,却偏要摆出考校功课的严肃模样,心中暗笑。她故意眨眨眼,拖长了声音:“功课嘛……自然是没落下的。五叔还特意请了开封府学里一位致仕的老翰林隔几日来给女儿讲经呢。至于骑射嘛……”她看着大哥瞬间紧张起来的神情,狡黠一笑,“五叔府上倒是有个小校场,不过女儿忙着认药采药,只偶尔去骑骑马遛遛弯,箭术嘛……”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慢悠悠地说,“大概……还拉得开那张小角弓?”
朱雄英一听,脸上立刻露出“果然如此”、“暴殄天物”的痛心表情,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怎么行,女儿家虽不必上阵杀敌,但骑射乃安身立命、强健体魄之本,岂能荒废?明日,就明日,大哥带你去西苑校场,好好给你补补课,常师傅新教了我一套步射的诀窍……”他越说越起劲,仿佛已经看到妹妹在自己英明神武的指导下箭术突飞猛进的场景。
朱长宁看着大哥瞬间被点燃的热情和那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当“严师”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常氏也掩口轻笑。朱标看着儿子这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急于分享的赤诚,再看看女儿眼中促狭的笑意,心中那点因政务带来的沉郁彻底消散无踪,暖阁内充满了久违的、轻松欢快的笑声。
夜色渐深,宫灯的光晕将暖阁内的人影拉长,重叠在墙壁上,显得格外温馨。朱长宁毕竟舟车劳顿,说着说着,小脑袋便不由自主地开始一点一点,像只困倦的小鸟,眼皮也沉重地往下耷拉。
常氏心疼地揽过女儿,柔声道:“宁儿累了,早些歇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朱长宁迷迷糊糊地靠在母亲怀里,眷恋地蹭了蹭,含糊地应着:“嗯……女儿不累……还想听大哥讲他射箭……”话音未落,呼吸已变得均匀绵长,竟是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毫无防备地沉沉睡去了。那恬静的睡颜,卸下了归家后的兴奋和强装的小大人模样,只剩下最纯粹的依恋和安心。
常氏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发丝,示意宫人取来薄毯,轻轻盖在朱长宁身上。
朱雄英看着妹妹毫无形象地依偎在母妃怀里熟睡的样子,方才那股子要当“严师”的劲儿也泄了,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柔软的弧度。他站起身,动作刻意放得极轻:“父王,母妃,儿臣也告退了。”声音压得低低的。
朱标点点头,目光温和地看着妻子怀中的女儿,又看看已初具挺拔身姿的儿子,心中一片宁静祥和。他低声吩咐宫人:“好生送回寝殿。”
朱雄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暖阁内,只剩下朱标、常氏和他们怀中熟睡的女儿。
朱标走到常氏身边坐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开女儿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烛光下,女儿沉睡的面容安宁美好,如同初生的皎月。他静静地看着,目光深邃而悠远,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温馨时光牢牢刻印在心底。
常氏依偎在丈夫身边,感受着这久违的、完整的家的温暖,看着怀中女儿和身边丈夫的侧影,她轻轻靠在朱标肩头,低声道:“回来了,真好。”
朱标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妻子的肩膀,目光依旧停留在女儿熟睡的小脸上。殿外,是初春料峭的寒风和沉沉的宫阙万重;殿内,烛火摇曳,茶香未散,女儿均匀的呼吸声是世间最动听的安眠曲。这片刻的宁静与温暖,足以慰藉他所有的疲惫与沉重,他低声应和:
“是啊,回来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