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偏殿内,朱标处理完政务后,终于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态。方孝孺和郁新见状,不敢再多打扰,躬身告退。蒋瓛也领了密令,悄无声息地退下。
殿内只剩下朱标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压抑不住的咳嗽。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倦意与忧色。
一直默默侍立在角落的朱长宁,此刻才轻步上前,将一杯新沏的、温度正好的参茶轻轻放在父亲手边。
“父王,喝口茶润润吧。”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心疼。
朱标睁开眼,看到女儿担忧的神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接过茶盏,指尖冰凉。他呷了一口,温热微苦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暂时压下了那股瘙痒。
“今日…吓到你了?”朱标轻声问,指的是朝堂上那剑拔弩张的一幕。
朱长宁摇摇头,又点点头,神色复杂:“女儿只是…只是觉得凉国公他…”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父亲您如此艰难,他不仅不体谅,反而…反而像是在逼迫您。”
朱标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蓝玉…他有他的功劳,也有他的脾气。更有的,是他那份越来越大的心思。”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缥缈,“前些年,你母亲回娘家,他尚能听得进几句劝诫…”
常氏是开平王常遇春之女,而蓝玉是常遇春的妻弟,论起来,蓝玉是常氏的亲舅舅,是朱标正经的舅丈人,更是朱雄英和朱长宁嫡亲的舅爷爷。这份血缘亲情,曾是连接东宫与淮西武将的重要纽带。
朱长宁的眼圈微微泛红,小时候,这位勇武非凡的舅爷爷偶尔来东宫,还会把她扛在肩头,用粗硬的胡茬扎她的小脸,给她带来宫外有趣的泥人糖画。那时,他是亲人,是英雄。
可如今…
“父亲,”朱长宁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和不解,“舅爷爷他…为何会变成这样?他明明是我们最亲的人之一,为何要在朝堂上那样…那样让您难堪?他甚至…可能纵容部下做出那等走私违禁的重罪,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抄家灭族的祸事吗?他就不怕牵连家族,不怕…不怕对不起母亲吗?”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既有对蓝玉跋扈行为的愤怒,更有一种亲人走上歧路、渐行渐远的痛心与不忍。她不像哥哥朱雄英那样,对蓝玉的挑衅主要感到的是皇权被冒犯的愤怒。她更多地,是为这个“舅爷爷”感到一种深深的惋惜和担忧,担忧他在骄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朱标看着女儿眼中复杂的情感,心中也是一痛。他何尝不念及这份亲情?之前东宫与蓝玉关系尚算融洽。也正是念及这份旧情,以及蓝玉确实能征善战,他才对蓝玉的许多行为多有包容。
但帝王的耐心是有限的,大明王朝的法度更是无情的。蓝玉的所作所为,正在一点点耗尽所有的情分和宽容。
“长宁,”朱标的声音低沉而疲惫,“人心是会变的。权势、功劳,有时候就像最烈的酒,会让人沉醉,迷失本性。你舅爷爷…他立下的功劳太大,得到的赞誉太多,已经渐渐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忘了这世上还有法度二字,忘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他或许觉得,凭借军功和旧情,无论做什么,朝廷、孤、甚至你皇祖父,都会包容他。他错了,大错特错。这世上,没有人能凌驾于国法之上。他若一意孤行,错的…只会更多,更不可挽回。”
朱长宁听着父亲的话,心不断下沉。她明白,父亲这是已经对蓝玉产生了极大的警惕和失望。
“难道…就没有办法提醒他吗?”朱长宁忍不住道,带着一丝最后的期望,“或许…或许让哥哥,或者由我和母亲…私下里…”
“不可!”朱标断然否定,神色严肃起来,“雄英性子刚烈,此刻去了只会火上浇油。蓝玉如今的心思,已非寻常亲情所能打动,他甚至可能利用你们的身份大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
朱标看着女儿,语重心长:“长宁,你要记住,在皇家,有些亲情,在江山社稷面前,必须割舍。你的不忍,你的善良,可能会成为别人利用的弱点,甚至酿成大祸。对蓝玉,朝廷自有法度,孤…也自有考量。你切不可卷入其中,明白吗?”
朱长宁看着父亲凝重而决绝的眼神,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她心中酸楚,最终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知道,父亲是对的。蓝玉的船,已经驶入了无尽的漩涡,不是她一厢情愿的亲情所能拉回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这位曾经亲近的舅爷爷,在权力的迷宫中越陷越深。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了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座恢弘的东宫里,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温情是多么的脆弱,个人的情感,在时代的洪流和政治的博弈中,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殿外,寒风呼啸,卷起枯叶,仿佛预示着更加凛冽的严冬即将到来。而应天府上空的政治阴云,也愈发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蓝玉这座似乎坚不可摧的靠山,在朱长宁眼中,已然显露出了崩塌前的裂痕。而她,只能将这份忧虑,深深藏起。
今日奉天殿内那般激烈的冲突,早已通过内侍、女官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宫闱内隐晦流传的消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太子妃常氏的耳中。
当她听闻自己的亲舅舅,竟然在朝堂之上,当着百官和太子的面,如此嚣张跋扈,指斥朝政,甚至隐隐有逼迫太子之势时,常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心口如同被巨石堵住,闷得喘不过气来。
她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眼泪无声地就流了下来。那不仅仅是震惊和害怕,更是一种深切的羞愧、失望和难以言说的郁结。
一边是她敬重的丈夫,当朝太子。一边是她血脉相连的亲舅舅,于公是国之勋臣,于私是家族尊长。她深知舅舅性情骄悍,却万万没想到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这置太子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又置她这个夹在中间的外甥女于何地?
若陛下知晓…常氏不敢想下去。洪武皇帝的严酷和对于勋贵的猜忌,她是知道的。舅舅这般行为,是在将整个常家、蓝家乃至所有关联之人往火坑里推!
“娘娘,您午膳都没用多少,喝点燕窝粥吧?”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问道。 常氏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依旧望着窗外,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已离体。
消息也传到了朱长宁那里。她刚从武英殿回来,心情本就沉重,听闻母亲因此事郁结难舒,更是心急如焚。她立刻赶往太子妃所居的春和殿。
踏入殿内,只见母亲独自坐在那里,背影单薄而落寞,肩头微微耸动。朱长宁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快步上前,柔声唤道:“娘亲。”
常氏闻声,慌忙用帕子拭去脸上的泪痕,强挤出一丝笑容转过身来:“宁儿来了…朝堂那边…你父亲可还好?”她最关心的还是太子的身体。
朱长宁在母亲身边坐下,握住她冰凉的手:“父亲只是累了,已经歇下了。方先生和太医都在照看着,娘亲不必过于忧心。”
看着母亲红肿的双眼和强装镇定的模样,朱长宁心中酸楚无比。她深知母亲性情温婉柔顺,夹在至亲之间的矛盾中,最为痛苦。
“娘亲,”朱长宁声音更柔,带着安抚的力量,“朝堂上的事,纷繁复杂,自有父亲和诸位大臣们去处置。您千万保重身体,不要过多思虑,伤了心神。”
常氏反握住女儿的手,泪水又忍不住涌了出来,低声道:“宁儿,我…我都听说了,你舅爷爷他…他怎能如此糊涂!如此…如此狂妄!他这不是在打你父亲的脸,他这是在…这是在自寻死路啊!”她的声音带着恐惧和哭腔,“他难道忘了伴君如伴虎?忘了你外祖父是如何兢兢业业、恪守臣节才得以善终的吗?他这样做,对得起你早逝的外祖父,对得起常蓝两家的列祖列宗吗?”
朱长宁听着母亲悲痛而压抑的倾诉,自己也难过得想哭。她能理解母亲这种家族荣誉感和深深的恐惧。她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像安抚一个无助的孩子。
“娘亲,别哭了,伤眼睛。”她取出自己的丝帕,为母亲拭泪,“舅爷爷…或许是立了太大的功劳,一时有些…有些迷失了心性。父亲今日在朝堂上已经警醒过他了,或许…或许他会醒悟过来的。”
这话说出来,朱长宁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蓝玉那睥睨一切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轻易醒悟的。
常氏绝望地摇头:“不会的,宁儿,你不懂。你舅爷爷那个性子,一旦认准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这是要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啊…”她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像是抓住唯一的浮木,“宁儿,你说…你说陛下若是知道,会不会…会不会…”
“娘亲,皇祖父圣明烛照,自有决断。父亲也会尽力周旋的。我们现在胡乱猜测,只会自己吓自己。您要相信父亲,相信皇祖父。”
她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无法改变朝局,无法劝回蓝玉,甚至无法真正宽慰父亲。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母亲身边,给她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持和温暖。
“娘亲,您看,窗外的梅花好像要开了呢。”朱长宁试图转移话题,指着窗外一株含苞待放的红梅,“等过些日子天晴了,女儿陪您去赏梅好不好?再叫上哥哥,我们一家人好久没一起散步了。”
常氏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那一点殷红的花苞在灰暗的冬日里显得格外醒目,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她明白女儿的用意,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她叹了口气,将女儿揽入怀中,低声道:“好孩子…幸好还有你和英儿…”此刻,儿女的陪伴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朱长宁依偎在母亲怀里,感受着母亲的脆弱与依赖。她知道自己力量微薄,无法阻止即将到来的风暴,但至少在此刻,她能给母亲一个可以暂时依靠的肩膀。
母女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宫灯次第亮起,后殿笼罩在一片温暖却略显孤寂的光晕中。